殿门外欢快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至听不见。勤政殿的窗口撒进一大片盛夏的光辉,康宁坐在屏风后静静地细数纷飞在光线里的尘埃。
“人呢?睡着了?”一声略含笑意的打趣让康宁松懈掉紧绷的神经,她满脸酡红地移步出屏风,立在高台之下,“儿臣不知道父皇还有没有其他安排,所以就没敢动。”
“跟朕出去走走。”康平帝起身从身后的书架上抽出一本蓝色书皮的书握在手上,“赵守保跟着就行了,其他人不用跟。”
“诺。”门外举起华盖的小太监又退了回去。
康宁跟在她父皇身后,前方的皇帝陛下不吭声,她心里紧张极了,屏气凝神,担心自己待会儿不能满意地应对皇上的质问。
“下去守着,别让任何人靠近,包括太子。”康平帝斜看赵守保一眼,见他懂事地躲远,他顺势坐在亭子前的台阶上,像个随和的父亲,示意女儿坐他身边来。
“怎么这么紧张?你在害怕啥?”
康宁僵硬地笑一声,心中心绪翻飞,最终选择了往日跟他相处的状态。她夸张地叹口气,实话实说:“我不是个听话的孩子,害怕父皇不喜欢这个性格的我。”
“千人千面,你怎么就确定父皇不喜欢你的性格?”康平帝爽朗一笑,“还是你觉得你在父皇眼皮子底下晃悠了十五年,朕会不了解你真正的个性?你太信得过你做的掩饰了。”
他见康宁欲起身,直接抬手按住她,“别搞下跪认错那一套,我是你亲爹,有什么不能包容你的。”
“爹,那我可就直接问了,你要生气了可别拿出皇帝陛下的身份给我降罪啊。”康宁顺杆子爬,狡黠地看向他。
啧,刚打发走一个脸皮厚的,这个脸皮也不薄。
“你问。”
“您为何会松口让我嫁给塔拉?他部落里的情况惨归惨,但一旦通商,很多他觉得挺危机的情况都能缓解。房屋可修可建,糖盐茶饼布料、食粮种子工具这些都能充足运过去。”康定问出她十分在意的问题:“公主出嫁嫁妆不菲,两方通商贸易本就是鞑靼获利更大,您再把我嫁过去,大康更是亏本。您何时这么大方了?”
“你怎么这么小气?从小到大朕可没亏待过你啊。”康平帝盯着她绣鞋上拇指大的东珠,忍不住发问。
“是太大方了!”康宁可不承认她小气,家国概念可不同,“您别说我不大气,鞑靼于我于大康来说,宛如陌生人进宅,我们干嘛要对一个陌生人大把撒钱?自己家还有穷人呢。”
“鞑靼、吐蕃…这些小部落来朝贡不就是为了获得好处的,就是有好处勾着他们才年年惦念着来进贡。你是不是对外蕃来朝有啥误会?要是大康在这方面还获利了,鞑靼会冒风险翻山越岭地赶一大群牲畜来?你还真以为他们是想争取我朝的兵力支援?”康平帝折了条花枝在地上划大康、鞑靼、女真、契丹以及匈奴在地理上的位置,“匈奴跟鞑靼都是马上民族,又活跃在草原里,除非我们大军压进去,不然很难追上匈奴骑兵。契丹卡在大康跟女真中间起的是缓冲作用,我们跟鞑靼又隔了个契丹。鞑靼一旦被匈奴入侵我朝使不上力,也就对女真有个震慑作用。”
“那我远嫁到漠北我朝能获得好处?”康宁皱眉,这么一看,塔拉执意娶她就是为了鞑靼有个管辖治理才能的妻子,想要从根上解决依靠外力生产发展的问题?
“我朝要是不能从中获取好处,那儿臣可不嫁了。”
康平帝很是欣慰地大笑两声,抚着女儿脑后,温情道:“你之前不是有意想嫁给他?”
“但也不是非他不可。”康宁撇嘴,嘀咕道:“这桩婚事,我从大康或是我自己的角度出发,能看到的好处有限。儿臣贵为康朝三公主,从小被您跟我母妃捧在手心里长大,锦衣玉食都不为过,吃饱了撑的为了一丝半点的心动去远嫁受苦?还是男方心有算计的情况下。”
赵守保立在廊上,隐约听到了点三公主的声音,抬眼望去就见她眉飞色舞说着什么,浑身气势贵气逼人,眼里的骄傲似乎要从那双跟陛下一模一样的凤眼里溢出来。
这才是真正的天之骄女,尊贵的皇室公主。
“朕没白宠你。”康平帝以有这么个识大体,心怀大局的女儿骄傲,他忍不住叮嘱:“三公主可要一直这么骄傲下去。”
“那没问题。”康宁爽快答应。
“你姑母你大姐二姐要是能像你这么想就好了,平生不愁衣食住行,偏偏在儿女情思上愁掉了一马桶的眼泪。”康平帝怒其不争,透露道:“你大姑母年轻的时候朕就劝过她,就一个探花郎罢了,怎么眼皮子就那么浅,为了个一首诗一会面的动情放纵了自己,但那时候朕说的话她不听。等你大姐尚驸马的时候朕忍不住也委婉劝过她,她倒好,嘴上应得挺利索,成婚还不到半年,寻了个驸马同族侄子当男宠,可气死朕了。”
“可能我姑母我大姐就是喜欢纵情声色犬马,我三皇叔不也是爱美色,燕京城卖身葬父的姑娘大半都在他王府。”康宁忍不住辩解,她不反感皇室公主养男宠的做法,只是她受不了软骨头蠹虫在自己身上爬。
“朕也不是不许她们养,但也不能全身心的纵身□□,越活人越废。”康平帝眼底有掩不住的不屑,“除了儿女私情,世上多的是可做的事。她们闲暇时间多,像你一样看看医书,深研几年开个医馆可以吧?爱好一项乐器,一二十年后不也是名动燕京城的大家?出去游览山水也不错啊,朕又不是没给她们侍卫?你说对不对,宫里有全天下最好的老师,愣是一个个迷了心窍钻到情声欲海去了。”
“这也是朕有意让你嫁到鞑靼去的原因,朕不想埋没你的天赋,刚好鞑靼那边正出于低谷期,塔拉也是个人物,你嫁给他也好在漠北土地上折腾,再差也差不过现在。”康平帝把放在一旁的书递给她,“这是前朝时记录的鞑靼部落人文地理,生活习俗。康宁,朕对你的表现拭目以待。”
康宁为这拳拳爱女心动容,情不自禁地掉了两行清泪,“父皇,你可真是个好爹。”她郑重接过蓝皮书,力度轻缓地擦掉书页上沾的灰。
“先去给你母妃说说,朕晚上过去。”
康平帝目送康宁消失在走廊里,激动的心情尚余,遗憾的心绪再起。他忍不住心想康宁要是个儿子可就好了,就她这番以国为重的心胸,二皇子三皇子恐怕都比不上。
如今国事太平,皇族和世家皆享乐成风,官员无事可奏,净盯着公主的私事咬。就连老二那糊涂虫,也不知道被谁给怂恿来告皇室公主的状。这个态势可不太好,外来的压力和斗争没了,朝臣可就要内斗了,撕咬个昏天黑地,最终受灾的是康氏王朝。前朝出现颓势就是在繁荣之后。
康平帝阖眼仰面,他目前已经有七个皇子,还有两个妃嫔有孕在身。儿子少了愁,多了他也愁,自己的骨肉哪能让他们手足相残。塔拉步入他眼帘后,他就有了个模糊的主意,培养他的势力壮大,让北方几个马上民族去内斗。如果前景不错,他也趁机打发几个儿子去北方的草原上占个地盘养马。
有长城挡着,内可堵,外可跑。长城南边的紧着皮,长城北面的提着心。相互防备又相互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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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妃听了康宁的话,顿时没了喝羊乳的想法,青釉彩陶碗重重磕在桌上,质问道:“你不是说知晓轻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