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灰蒙蒙亮,客栈才刚打开门做生意。 何曦之步履匆匆,从外头接回来一位五旬老者,是一名白衣秀才,姓骆,县里的人都喊他骆秀才,或者骆西席。 骆秀才见了邹洪昌,神情有些激动,且作揖问好。 骆秀才是个名副其实的老秀才,年轻时,乡试屡次落第,后来年岁渐长便不再参加科考。后半生定居善县城中,开办私塾,年有三十名学生在其家中受学。 由此不难推断出,骆秀才的天资不算十分聪慧,但好在他踏实肯苦学,为人正直厚道,所以县城中的商铺老板、手艺人或是家境过得去的,都愿意将自己的孩子送到骆秀才的私塾去受学。 说来,骆秀才的父亲是名里正,小时候骆秀才家境没有十分清贫,但后来少年丧父,家道中落,他守丧三年,后拼命读书,二十七岁中了秀才,全乡给他放了三天的鞭炮。 可惜骆秀才的科考路途越来越不顺,每隔三年参一次乡试,却次次考次次不中。不过好在他自己心境平和,很看得开,最后一年参加乡试,他已经四十二岁,也早已娶妻生子,落榜后,他便专心开起了私塾,这一教,就是十二年。 邹洪昌与骆秀才有一面之缘,五年前邹洪昌远游经过章州东河渡口,骆秀才携妻儿踏青赏景,他的小儿子不慎落水,是何曦之及时救起,后来听闻邹洪昌大名,更加心生敬重之意,彻夜与邹洪昌促膝长谈。 “先生。”骆秀才没想到还能在善县城中见到邹洪昌,“五年前一别,先生身子骨可还好?” 邹洪昌回礼,请他入座。 何曦之替他端来一只圈椅。骆秀才:“多谢。” “请坐。”何曦之说完,去烧茶。 “先生怎会卷入这场纷争中来。”骆秀才开口就替邹洪昌担忧。他此前接到何曦之的书信,信中询问蕙林堂老堂主以及良苷一事,到现在,他都寝食难安。 骆秀才眉头紧皱,劝道:“这是连本县人都避而远之的事情,先生不该参与进来。” 邹洪昌:“并非我多事,却是我们无意中救下那孩子良苷。想来你在善城居住多年,也熟知蕙林堂和那小孩子的渊源,我们不替那孩子求富贵,只求公道。” “好好的,良苷也是她生身父母的血脉,为何蕙林堂的人要赶她走,还在路途中买人杀她。” 骆秀才重重叹口气,道:“清官难断家务事,这是他们蕙林堂自己的事情,旁人也难参合。自从老堂主死后,整个蕙林堂是被经营得乌烟瘴气,其中有几股势力在搅弄风浪,外人根本说不清,也看不明。” 骆秀才:“蕙林堂名下有三家分馆,分别是一字堂,二字堂,和三字堂。老堂主也就是那小女孩的爷爷有三个儿子,没有走科考,却自小学医,其中,属良炜淳的医术最得老堂主真传,那就是良苷的爹。后来分家,他们三兄弟一人经营一家分馆。” “本来也是相安无事,各自盈生。” “后来良炜淳的发妻因病去世,良炜淳一年后在卸药材的商船上被大包砸中,死了,三字堂就被老堂主收回自己打理,直到老堂主也驾鹤西去,蕙林堂终于开始被他们两兄弟争得死去活来。” 何羲之:“那良苷的二娘是个怎样的人?” “外界传言不多,她二娘是良炜淳后娶的继室,有人说本分,有人说精明。按照道理,夫在从夫,夫去从子,她没有良炜淳的孩子,良炜淳死后她本该被遣送回娘家,不过她说她愿意抚养照顾良炜淳的孩子良苷,一生不改嫁。老堂主这才让她守着良炜淳的宅子,安分度日,每月给予补给。” 邹洪昌闻言点点头,心里大致知道了其中难办之处,却问及‘瘟疫’一事。 “我们昨天傍晚要上岸时,副吏查船,称县上有瘟疫,是如何?” 骆秀才道:“那看苗头,却不是瘟疫,是怪病。” “什么怪病?”何曦之端来煮好的茶水,奉上一杯与邹洪昌,一杯与骆秀才。 骆秀才起身接茶,坐下后才接着道来。 “说来也怪,不知何时起,大约年前,县上就开始出现一种怪病。” 骆秀才细细回忆道:“此病发作时,人的面部肤色赤红斑斑,花纹交错如同那衣上的锦纹,手脚发冷,身上如同被杖责一般疼痛难忍。严重时还会伴着高热。” “起先,只是少数人会得,后来越来越多的人感染这种病,还没等救治便痛苦死去,年后官府插手整治,病情得到控制,县中却开始谣传,这是瘟疫,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 “为了不让谣言散播,官府开始加大力度整治,也严格控制了出岸进岸的船只,三个多月过去,发现,这种病没有瘟疫那般凶猛,却没有得到根治,还是有人在不断的得,只是范围缩小了罢了,然后有人会死,有人运气好就那么受着。” 邹洪昌:“这是一种什么病?” 骆秀才:“据说叫阴阳毒,也叫日晒疮,因为得了这种病的人只要经过受到一点的光晒,那红斑就会迅速扩散,十分可怕。” 何曦之抱臂,思考道:“阴阳毒?还有红斑——” “不会是红斑狼疮吧,嗯?”他看向二人征求意见。 邹洪昌放下茶杯,问何曦之:“阴阳毒倒是有所耳闻,但何谓‘红斑狼疮’?” 何曦之摊手:“我也不知道,只不过……下意识就想到这个,您要我说出个所以然来,我也说不明白。” 邹洪昌指着何曦之笑道:“你呀,总是脱口而出一些连你自己都搞不明白却觉得头头是道的东西来。” 何曦之作揖:“是了,以后我会注意的。” 骆秀才依旧神情紧张的看着邹洪昌,继续劝他:“先生,还是那句话,您将那孩子还给他们就是了,您自己可千万不要参与进去,蕙林堂那一遭浑水,谁也不要趟。” 何曦之:“那谁趟了?” 骆秀才为难,不好明说。 邹洪昌和何曦之两人心里却明白了七八分。 自然是官府的人了。 “先生,请恕我多说一句,纵然您有讨厌公道的心,也请三思。善县已经不是五年前的善县,近年来县中风气诡异,官商关系密切。”骆秀才说到此处竟然有些神伤。 “甚至还有谣传称,这场怪病和蕙林堂脱不了干系。” “先生一世清名,此番既是远游,在善县小住几日便好,千万不可插手蕙林堂中之事。” 邹洪昌洪笑道:“我会将你的话放在心里,请不必为我太过忧心。” 过后,骆秀才又和邹洪昌叙骆一会儿旧,闲谈其他。天大明,他才走。 何羲之问现在怎么办? 邹洪昌想了想,问:“阿苷的舅舅们可到了善县?” 何羲之摇头:“昨晚我们去了他们约定的地方,但是他们并没有到。” 昨晚,何羲之带着孩子们去小食街,还逛了各种铺子,除了引‘蛇出洞外’,还要去和阿苷的舅舅们碰头。 但是很奇怪,按照时间,他们也应该到了善县,不过却没有和他们碰上。 邹洪昌道:“纵然我们按兵不动,对方也会找上门来,那个老妇人既然不是良二老板的人,你猜会是谁的“” 何羲之:“良大老板?还有阿苷她二娘。” “不错。” 邹洪昌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我们现在知道的还太少,渊得,这样,你带着阿苷去良二老板的府邸探探虚实。” “那他们将阿苷扣留下来怎么办?” 昨晚良二老板可是派了打手来劫人的啊! 邹洪昌:“那就给他一个不想扣押阿苷的理由。” 何羲之想了想,说是。 巳时 何羲之带着良苷,打听了道儿,径直去了良炜淮的宅子。 良炜淮还在洗漱,就听管家小跑来报:“老爷,良苷小姐回来了!” 良炜淮:“喏?” 管家:“有个中年书生将小姐送回来了,不过二小姐面上蒙着纱。” 良炜淮眉目微收:“什么意思?” “书生说是因为阿苷小姐得了阴阳毒,不能晒太阳的缘故!!” “阴阳毒?”良炜淮将面巾狠狠摔脸盆里,气道:“哄本老爷呢!!刚回来就得病啦?!” “走,随我去看看!”良炜淮迅速穿好衣裳去前厅面客,只见良苷坐在椅子上,周围自己的丫鬟们都不敢贴身去伺候,只有那个书生陪在她身边。 “阁下怎么称呼?”良炜淮笑着走出来。 何羲之作揖:“小小一书生,何羲之,在豫章渡口无意中碰到贵府走失的小姐,知她是不是。” “多谢了,何先生。”良炜淮挑开良苷的面纱看了看,她的面上确实有红斑。 他轻咳一声,道:“她原本是该我三弟良炜淳的女儿,也是我良家的子孙,只不过,后来经查,她或许……” 剩下的半句话被良炜淮咬在嘴里。 意思很明显,我不说你也有所耳闻吧。 何羲之没想到良炜淮在面上会不认良苷。 是了! 此前他们还要将良苷赶回她舅舅家呢。 这么说来,他们是在良苷母亲的贞洁上做文章。 良炜淮:“不过呢,看在我抱过她,和她也有一段伯侄女的情分在,就勉强收留下她。” 说着就要替良苷把脉。 良炜淮的医术虽比不上他的三弟和大哥,不过切脉看个真假还是能够的。 只见他面上的怒意一点点浮起来。 何羲之在他耳边轻言一声。 那些怒意又一点一点消下去,最后问何羲之,此话当真?! 何羲之信誓旦旦:“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