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随的刀并没有斩下,但安可期的手腕仍然被刀气所伤,鲜血溅落在刀刃上。 那是他朋友的血。 安可期见已不能得手,当即指着秦念怒道:“你自去问她,她与绝命楼到底是何关系!为什么绝命楼来攻我的时候,她的丫鬟会在我身后偷袭!当时我让你带她从密道逃走,她却对那丫鬟不闻不问,我就觉出了异常……” 谢随低下头,轻轻地道:“安老板,我总当你是朋友。朋友之间,不该相互暗算。” 安可期桀桀冷笑:“你竟还当我是朋友?” “现在不是了。”谢随道,“方才还是。” 安可期的脸色变了。 他知道方才那一刀,谢随已然手下留情。不然的话,此时此刻,他的右手已齐腕地断了。 这时候,秦念开口了:“我若不将小鬟留在那里,你恐怕也不会到这岛上来找我们了,是不是?” 安可期咬牙切齿地道:“暗地里偷袭下毒,算什么英雄好汉?!” “把朋友扔在孤岛,就算英雄好汉了吗?”秦念反问。 安可期气结,一甩袖恨恨道:“总而言之,解药呢?!你若不给我解药,你那丫鬟也活不成!” 秦念道:“你带我们离开这里,我就告诉你解药在何处。” 安可期死死地瞪着她,似乎立意要将她瞪个对穿,而她却并不在意,反而抬手捋了捋头发。 “一言为定!”终于,安可期口中迸出四个字,转身便走。 秦念淡淡地笑了。 谢随收刀入鞘,转身正欲说话,女子却突然倒在了他的身上,“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 谢随抱着秦念一脚踹开了客房的门,又一脚踹合上。 在他赶到之前,秦念已与安可期拆了百数招,想必就是那时受了内伤却不说,硬生生撑到了现在。谢随已封住了她的穴道,此刻将她放在了房中唯一的床上,秦念却已经伤得神志不清,双手死抱着谢随的脖颈不肯撒手。 她紧闭着眼睛,喃喃着:“不要走,大哥哥,不要走……” 谢随的眼神微暗。他低下身子,伸出手,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直到秦念终于停了碎语,沉沉地昏睡过去,他才直起身,走去关上了窗,点起了灯。 窗前的矮桌上是已经凉透的四菜一汤,谢随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将它们重又收回了食篮里。 他提着油灯回到床边,探看一番秦念的脸色,又轻扣她下颌查看她的舌苔,神色愈加凝重下来。 他的手缓缓下移,放在了她的衣衫领口上。 她的外袍已脱下,里面是一件浅青的袄裙,衣领上绣着桃花,那花枝一直延伸向里,悄然地探向玲珑的锁骨。就在那锁骨下方—— 谢随咬了咬牙,手指轻轻将衣领往下一拨—— 便见那锁骨下方、胸口上方的位置,已经乌青了一团,真气浮动滞胀不定,还有蔓延之势! 谢随立刻又并指连出,将那青气四周穴道再次封住。那团青气阻了一阻,便开始原地徘徊,无头苍蝇一般四面瞎撞,谢随看得心惊,一下子将秦念衣领合上,自己闭上了眼睛。 他现在不能乱,他现在一定不能乱……他若乱了,便没人能治好念念了。 过了许久,直到他自己的气息终于平稳下来,才终于睁开眼睛,将秦念的身子扶起,自己在她身后捏了个诀盘坐下来,双掌凝了真气,抵在秦念的背心。 摧云掌原本就是极霸道的掌法,而作为与安可期相交二十多年的朋友,谢随不仅不知道安可期练过摧云掌,而且也不知道安可期的摧云掌已如此纯熟、如此强劲,若不是他在来此之前已中了毒,再晚个一时半刻,秦念可能就真要毙命在摧云掌下了。 这样的后果,他根本连想都不敢想。 “吹金断玉阁的安老板是我的老朋友了,他不会骗我的,一定有什么环节出了岔子……” “你的老朋友真多。老朋友你便那么相信?” “既是朋友,自然相信。” “那我呢,我是不是你的老朋友?” …… 为什么自己没有相信秦念?她几次三番地提醒自己安可期有问题,自己却始终不信,直到最后,自己的大意险些将她害死。 过了一炷香时辰,秦念仍然未醒,但谢随感觉自己掌底真气渐渐流转自如,再看她锁骨下方,那团青气已小了许多,不由得松了口气。自己的功力也确实大不如前了,若在五年之前,这样的内伤,他原可以一气治好…… 他撤了掌,秦念便往后倒在了他的怀中。 谢随低头,便见她额上滚烫,全是细细密密的汗水,发丝濡湿了贴在脸颊,脸色苍白,嘴唇却发青,尚在轻微地翕动着,仿佛是在艰难地呼吸。他的手臂轻轻环住了她,才发觉她浑身冰凉,仿佛是刚从冰水里趟了出来,纵在昏迷之中,身子也本能地往他温暖的怀抱里拼命地缩。 这是发热了。 内伤之后,最忌风寒,若一个调理不当,就是十分的凶险。 谢随叹了口气,将被子捞过来给她裹严实了,自己也抱着她躺下来,一边轻轻拍着她的背,口中哄道:“念念乖,睡一觉,马上就好了……” 秦念忽然翻了个身,将脸埋在谢随的胸膛里,手指紧紧地攥住了谢随的衣领。有那么一瞬他感觉自己的衣领好像被什么沾湿了,但立刻又发现那只是错觉。 他慢慢地伸出手,悄悄地,张开五指,从秦念那攥紧的五指间穿了过去,十指扣紧,放在自己胸前。然后他抬起头,疲倦的双眸望着虚空,却并不肯闭上。 他想起很久以前,秦念也病过那么几次,有一次也是风寒、发热,她昏睡了足足三日三夜。他为了给她买药,险些将刀都当了,却在当铺里遇见了安可期,是后者帮他解了燃眉之急。 他抱着药奔回他们暂住的那间小屋,又守了她三日三夜,她才终于在虚弱中好转。 那时候她也如今日一般,额头滚烫,身体冰凉,明明在昏睡,却抓着他的衣襟不让他走。他也只好不走,就在她身边和衣卧下,抱着她,哄着她,不敢睡,到天明。 *** 秦念又陷入了五年前的梦里。 五年前的那个春日,许是她人生中最美丽的一个春日。 他为她挽发、画眉、涂朱,她从铜镜中望见他的眉眼,也正温柔地凝睇着自己。 十年来,她盼星星、盼月亮,盼着自己快快长大,而现在,她真的感觉自己已经长大了,她看着他时,已能清楚分辨出他眼中的许许多多重颜色。 她已能分辨出他眼中那迷醉般的欲望,她已能分辨出他是喜欢自己的。 但是他不会说出口,也不会做什么,他是一位君子,他从来不会强迫她。 所以那天晚上,在那小屋前的花树下,她特意喝了很多很多的酒,也灌他喝了很多很多的酒。 但是那个时候,谢随的酒量太好了。她已经醉得快不省人事,他的眼睛却依然明亮有定,他灼灼地注视着她,柔声对她道:“你喝醉了,休息去吧。” 她却笑了,嫣然的笑,仿佛春日里的桃花开了,“谢随,你喜欢我么?” 后来的五年,她反复回想、反复回想这一日,却再也想不起他究竟是如何回答的。她只记得那一夜月华如练,窄窄的街道上空无行人,他们在自家的小院中喝酒,有一两片花叶落在了酒壶中,她却不记得那究竟是棵什么树。 如果时光能停留在那一刻就好了—— 他尚且没有回答,她也还满怀期待,在这幽微明灭的夜晚,什么都还没有开始,也就什么都不会结束。 但她终于睁开了眼睛。 *** 谢随感觉到怀中的人动了一动,低头淡笑,“你比过去果然要厉害多了,这样重的伤,才半夜便醒来了。” 秦念的身体犹疲乏得连根手指都抬不动,眼睛眨了眨,便对上谢随敞开的、温暖有力的胸膛。她的眼神慌乱了一瞬,但听他笑起来,“你都梦见什么了?” 秦念默了默,“我梦见什么,同你有何关系。”话语是硬的,声音却虚软,像是被濡湿的柳条,轻飘飘地点在谢随的身上。 谢随笑道:“你一直在说梦话,叫大哥哥。” 他的笑声爽朗,胸膛也跟着震动,两人贴得太近,她几乎能听见他那胸膛下的心跳。但她却仓促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想挣开他,他乖乖地放开了手,又道:“你不要乱动,穴道我是封了,但你的内伤还未好全。” 秦念不动了。因为她看见了自己锁骨下的那团青气。 “你没有什么话想问我吗?”她低声道,“譬如安可期说的,我与绝命楼到底有何关系?” 谢随摇摇头,“那些事,待你想说的时候再说不迟。现在,我们须得先去给你找药。” 说话间,谢随已起身穿衣,秦念心情复杂地看着他的动作。 他当真不在意吗?自己是不是欺骗了他,是不是背叛了他,他竟当真不在意,而仍然会像过去一样温柔体贴地对待她吗? 秦念只觉心上仿佛落了几滴雨,并不够润泽她干涸的心肠,但是却令她的心难以忍受地泛出年深日久的疼痛来。 是啊……谢随他一直以来,就是个这样的傻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