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到了八月中旬,陈家紧锣密鼓地准备着陈大壮和陈兰芝的婚礼事宜,关自立和何清萍也公然出双入对。 但凡休息日,何清萍出门必戴那只全钢表,手一抬时不时露出腕间的手表,引得旁人频频注目,村里姑娘们羡慕的神色仿佛扫去她多年来心里压抑的郁气,整日红光满脸,喜气洋洋的样子。 何家小院冒起了袅袅炊烟,何清萍在厨房帮忙,自从她定亲后,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半个多月。 何金凤怕她嫁过去后厨艺差被婆家嫌弃,让她出嫁前都必须来厨房打下手学做饭,这对从前几乎不进厨房的何清萍来说简直苦不堪言。 对此,何清欢和三姐表示喜闻乐见,莫卿卿与姐妹二人下了工便黏糊在一起,有时候三人一起去溪边玩耍洗澡,有时候一起去看何清喜排练节目,三个年龄相仿的少女仿佛连体三胞胎,走到哪儿都是吸引人目光的存在。 “哎哟,哎哟,走资派小姐又来了啊?离我们远点,听到没!”李婉儿居高临下盯着娇小的莫卿卿,语气十分不客气。 暴脾气的何清喜站出来反唇相讥:“你也离我们远一点,大乃妹。” “我、我才不要,我是来看小喜姐姐排练,感受红色洗礼,接受贫下中农教育的!” 李婉儿轻蔑地扫了一眼何清喜,骄傲地昂着头:“嫉妒我,呵呵。” “我嫉妒你那两个下垂的大木瓜?搞笑呢吧你!”何清喜指着自己,做出夸张的表情,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哼,逞口舌之力,婉儿甭理她们。” 黄敏拦住红着眼气得想打人的李婉儿,矛头一指又转向了何清欢:“你们姐妹不与坏分子划清界限,反而天天和她厮混在一起,甚至让她去你家吃饭,这是右∕派分子的行为!” “就是!我要去告诉陈小壮,喊他来批∕斗教育你们!”李婉儿瞬间趾高气扬,冷笑连连。 这话一出,何家姐妹周围立刻形成真空地带,众人离她们远了起码四五米距离,可见黄敏说的有多大威力。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不去清欢家吃饭了还不成么!”莫卿卿吓得脸都白了,挥着手惶恐地哭喊,最后崩溃地蹲下抱头哭泣。 何清欢有些心疼,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听到类似的话吓得崩溃大哭? “我看你才是右∕派分子,也不出去问问,在七队我何家穷得响叮当,我爸是部队团长,我们何家八代贫农,众人皆知,最是根正苗红,那轮得到你这个下乡改造的臭老九说道?” 黄敏喉头梗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没想奥厉害的在这儿,她心里快速组织着反驳的话。 不等她理清楚,何清欢劈头盖脸又是一波厉喝:“我何家日子艰难,八代贫农,也想为人民做些奉献,那就是教育教育莫卿卿这种走资派,让她跟我们一起吃糠喝稀,睡草席!我们的用心良苦竟然被你曲解成这样,黄知青你安的什么心!” 何清欢一番话让众人都目瞪口呆,口舌是真的利!这时陆然出来打圆场了:“何家小妹消消气,下一场排练要开始了。” “陆然大哥,你们那个《白毛女》不是还差一个会跳芭蕾的女同志?我看就让莫卿卿顶上演喜儿吧,罚她为乡亲们表演节目,深入学习革命思想,了解那些被黄世仁这样的地主迫害的穷苦人民,深刻地教育她!” 何清欢手指望着她发呆的莫卿卿,怒目圆瞪的模样仿佛散发着伟光正的金光,众人竟然觉得有道理…… 陆然低头将手放在嘴边,努力掩饰微微上翘的嘴角,不知怎么想的他抬头无比严肃道:“何家小妹说的对,教育莫卿卿我们有责任,从明天起你就来一起排练吧。” 事情发展成这样,黄敏是懵逼的,她一直想争取“喜儿”这个悲情角色,只可惜陆然一直不松口,宁愿空着也不将就,要不然她和何清喜抢没什么人气的双人对唱节目干吗? 宣传队的队员们在台上热火朝天排演着,莫卿卿张着嘴巴愣愣地看了何清欢很久很久。 “哎哎哎,你这丫头傻了?” 何清欢好笑,边说边伸手在她面前摇晃,却冷不丁被人抱住腰,莫卿卿埋头在她肩窝,整个人颤抖得厉害。 “我以为会连累你,对不起,我好怕,爸爸妈妈就这样、这样被批∕斗死的……”久久之后,何清欢耳边响起小声压抑,犹如受伤小兽一般的呜咽声。 “没事了没事了。”何清欢的心跟着疼了一下,轻轻拍着她后背,莫卿卿恐惧的情绪就这样,在她一下又一下的轻拍中逐渐平复。 “谢谢你清欢,谢谢……你是我一辈子最好的朋友。”莫卿卿红着眼眶,表情前所未有的郑重,近乎宣誓一般。 “嗯,我们是一辈子最好的朋友。”何清欢拉着她的手,同样郑重道。 月儿弯弯挂枝头,樱桃树见证了一颗友谊的种子在二人心中萌芽生根,从此彼此命运交织,有种奇妙的情感叫友情,有时候比爱情更可靠,比家人更亲密。 次日晌午,何家人陆续下工回到家,没想到迎来了两位稀客,准确说是一位。 “兰芝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吗?” 何金凤面露疑惑,心中却警铃大作,村长家的宝贝女儿,渣夫的侄女可是第一次登门,无事不登三宝殿,她想干什么? “瞧凤婶子说的,没事就不能来吗?” 陈兰芝笑呵呵地埋怨何金凤,话锋一转瞧了瞧不情愿的陈大壮又道:“凤婶儿,我今天确实有件事找你。” 话是对何金凤说的,陈兰芝眼睛却直直盯着低头不语的何清萍说:“小萍姐,听说你和关家订婚,彩礼里有了一只上海全钢手表,我和大壮这不是好奇来看看么?” 陈大壮一听这话,下意识紧张地看向何清萍,脸上尴尬又苦恼,他不想来了,可陈兰芝死缠烂打逼着自己来,他没法。 “你看吧,喏!”何清萍忍住复杂纠结的心情,大方淡定地把手伸过去,实则心中莫名暗爽。 “真好看,可以脱下来给我看一下吗?” “这……好吧。” 何清萍心中不愿意,却又碍于人情不好拒绝,慢悠悠脱下手表递给陈兰芝。 “我戴上试试。” 陈兰芝这话并不打算征求何清萍同意,直接往自己手腕上戴,吓得何清萍连呼小心,生怕她把自己手表弄坏。 何清欢靠着门边,与何清乐对视了一眼,还真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她看着陈兰芝的眼,便对她的意图了然于心。 原来陈兰芝与陈大壮定亲之后,女孩与生俱来的敏感直觉告诉她,未婚夫排斥自己,他心里没她。 陈兰芝起了疑心,两家的院子又仅一墙之隔,她开始留意起陈大壮家的动静,稍有动静就悄悄听墙角。 皇天不负有心人,可算让她听到了个大秘密——陈大壮竟然喜欢那个堂叔不闻不问的何家二女儿,她堂姐何清萍! 陈兰芝今天携陈大壮上门就是要让他难堪,让他知道何清萍是有未婚夫的人,也是来何清萍面前炫耀的,不过看到那只表后她临时改了主意。 “小萍姐,下午我和大壮哥请了假去县里拍结婚照,你把表借我戴戴,下午回来就还你成不成?” “不成。” 拒绝的话咋然响起,屋里气氛一滞,众人吃惊地看向何清欢,她看了一眼二姐又道:“堂姐,手表是姐夫送的,不外借,万一磕了碰了我们不好和姐夫家交待,不好意思,你要是实在喜欢,喊小壮哥给你在城里搞一张手表凭票,然后让大壮哥给你买。” 何清萍心里舒适至极,到底是一家人,小妹还是向着自己的,何家其他人也默不作声。 “小欢你这话说得真见外,伤堂姐的心。”陈兰芝心里气得不行,表面上却笑着说道。 完了她又看何清萍,语带诱∕惑:“小萍姐,听说今年的招工名额下来了,咱七队三个,你借我戴一下,回去我让我爸加你一个,推荐你去粮食局上班咋样?” 何清欢皱眉,不着痕迹地挨着何清萍拉她,不赞同地摇头,蒋艳秋突然插嘴劝她:“都是一家人,小萍你就借人家兰芝戴一下呗。” 何清萍明显意动,脸上挣扎犹豫的表情不停变换,最后笑意盎然点头:“那你拿去吧,晚上给我送回来就成。” “小萍!”何金凤猛然出声,眼神锐利地看着女儿。 “没事的妈,兰芝你快去吧,不要耽误了拍结婚照。”她没敢看母亲,若无其事地对陈兰芝说道。 何清欢心里对二姐很失望,这种空口承诺也信?还是情敌承诺的,她会后悔的。 “自己做的选择,以后不要后悔,不要哭,不要抱怨。”何金凤丢下这句话不再理会何清萍讨好的话。 母亲是恨铁不成钢吧,她硬气了一辈子,二姐这样没骨气的做派让她又气又难堪,忍不住责怪自己没用。 “妈,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儿女自有儿女福,您就别操心了。”饭后,何清欢一边给母亲捏肩捶背,一边絮絮叨叨地说。 “这是学校老师教的!”见何金凤瞧她,何清欢立马小声嚷嚷,心里暗暗后悔自己会不会被怀疑? 母女二人有一句没一句胡诌着,何金凤的眼皮渐渐合上。 何清欢轻轻呼了口气,听着树上知了欢快的叫声,心情也跟着平静了,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尽力而为,她对得起自己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