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
迟雪算是被迟大宇如拆家一般的起床声吵醒的。
她做了一晚上噩梦,中途醒了少说有四五次。
正迷迷瞪瞪间,忽听得外头脚步匆匆、几次往返,木质的楼梯听着都快要被踏破。
一时不明就里,也不得不强撑着坐起,随手摸过床头柜上正充电的手机。
结果一看时间,才刚五点半。
远不到诊所开门的时间。
但想到迟大宇鲜少有这样慌乱失措的时候,又担心他情况,最终也还是开门去看。结果却正好和披了外套匆匆上楼来拿钱的迟大宇打了个照面。
“怎么了吗?”
她于是问:“爸,什么事这么着急?”
“你睡你的、你睡你的。”
迟大宇却只一个劲地招呼她回房。
翻箱倒柜,终于从压箱底的私房钱里凑出一摞百元大钞,又揣在兜里、急忙下了楼。
留下迟雪满头雾水。
瞌睡却终究被彻底吵醒。
等换了衣服出来,迟大宇早不见了人。她只得打开诊所侧边的小门向外张望:快要入冬,寒风卷着落叶满地打旋,薄雾中夹杂着汽车尾烟的尘土气。
四下无人,拼了命往远看,亦只隐隐窥见远去的出租车尾灯。
她叹了口气。
正准备关门。
眼角余光一扫,却竟又瞧见解凛衣衫单薄地踱下对面楼梯,在一层陈旧的信箱柜里取出什么——她没敢仔细看。
任由逃避心理作祟,只紧蹙着眉,在对方也注意到她之前,飞快关上了门。
陈旧的铁门发出“吱呀”一声。
解凛随即循声望来。
却已瞧不见人。唯那门上摇摇欲坠的倒“福”字,与空气欲说还休。
*
“听说了吗?又来一个闹的,在住院楼门口躺着死活不走。”
“这回又是什么事啊?”
“说是亲妈从三楼摔了,倒栽葱,孟医生给人做了开颅,他非说这手术是把他妈脑袋给整傻了、醒不来了,要医院赔钱负责。”
“啊?什么人呐这是……”
“可不是吗?听说到现在手术的钱都没给缴!当时考虑到情况急,还是插队给他妈做的手术,结果可好,现在不满意、光顾着闹事了。要我说这小孟医生也是倒霉!那麻脸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人,这下是赖上了,几多人看热闹呢。”
上午十点多。
迟雪如往常般登记完查房情况,又被导师叫去教写医嘱、整理病历。
好不容易忙完,路过茶水间想泡杯咖啡,却阴差阳错听了次热闹墙角。
两个护士你一言我一语地八卦完,正好端着保温杯出门。
四目相对,见她一脸惊讶地傻站着,倒却半点不尴尬。
年长的那个反而笑着调侃:“小迟听到了?这是还没主刀呢,当了医生就这情况,”说着拍拍她肩膀,“真名气大了、这闹腾的事真是数也数不清,说不明白的。你现在看这些,就当积累经验了。”
迟雪只讷讷称是。
然而回头边泡着咖啡,联想起今早迟大宇的“诡异”行径,又想起那护士阿姨嘴里一口一句的“麻子”、“麻脸”——恍若某种无来由的证据串联。
她莫名不安。
没多会儿,亦终于是借着吃午饭的时间,往住院部跑了一趟。
果然,远远便见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瘦骨嶙峋、长手长脚,呈“大”字状横躺在住院部门口的柏油地上。
甭管旁边人群川流,他自岿然不动。
时不时的,还要突然大喊一声:“孟万山庸医!”
“孟万山把我妈脑袋治坏了,赔钱!赔钱!”
“我妈死了我也不活了!”
“不给我说法我就去跳楼!我死在这门口!”
周围人的目光或好奇或鄙夷。
但大概是最初的热乎劲已过,闹了这么一早上,已没多少人愿意理他。
因此,任那青年怎么鬼喊鬼叫,众人都只当是听不到。
十几分钟喊下来,唯有迟雪走上前去。
“麻仔……?”
蹲下身,手指推推他肩。
她又小声问:“你这是怎么了?先起来再说,先起来。”
被叫做“麻仔”的青年却头也不抬。
反倒瞬间勃然大怒,甩开她手便喊:“叫谁麻子呢!给老子滚远点!”
迟雪被他吓了一跳。
脸瞬间通红,正要开口解释自己没有恶意,麻仔却又恶狠狠地侧过脸来瞪她。
她只得小声解释:“那个,我是迟雪。家里开诊所的、我们以前是邻居啊。”
又说:“我爸爸和黄阿姨也很熟。家里住得近,我们小时候,麻仔,我们还一起玩不是吗?你比我小,那时候还叫我小雪姐姐……”
一声“小雪姐姐”,仿佛打开记忆的闸门。
麻仔脸上神色几经变换,从凶狠到愕然,到不知所措。最后竟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
脸不晓得是被太阳晒的还是别的原因,一下比迟雪还红。
“……迟雪?你是迟雪?”
他问她。
刚才有多气势汹汹,这会儿看着就有多抬不起头。
迟雪忙说我是啊,只是不戴眼镜了现在。
他又飞快瞄了她一眼,点点头。
两人前后脚站起。
连旁边几次想来解围的保安,见状都一脸稀罕。眼睁睁看这无赖似的青年瞬间变作乖乖仔。
迟雪却没有多想,只想尽快把人领走。
当下拉过麻仔脏兮兮的衣袖,很快,又带着在附近吃了一顿颇丰盛的中饭。
结果问了才知道,原来迟大宇早上已来过,还帮忙垫付了一部分的手术费,黄阿姨这才有个病房住。
而麻仔还不罢休、在这一个劲大闹。
一方面是其他的钱的确筹不够,另一方面——
迟雪看着对面欲言又止的表情。
心里猜到他是想贪便宜、当着自己的面却说不出口,也不好点破。
只得给人碗里夹了一块鸡肉,又小声劝道:“你有没有给阿姨买保险?医保有没有?总之,钱的事还可以再想办法,这么闹是没用的。何况阿姨的伤听着不轻,肯定还要再在医院观察一段时间。”
“嗯、嗯,这个我知道,小……”
“你叫我阿雪就好,”迟雪道,“反正也没差几岁。现在大了,还叫小雪姐姐,确实是有点难说出口。”
麻仔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和一小时前还撒泼打滚的无赖仿佛是两个人。
迟雪吃着饭,听他倾诉,了解到他现在失业、家里情况更是揭不开锅,原本还想匀些钱给他。
但想到清早时迟大宇已拿走那一大摞钞票——自己家的情况同样也不宽裕,最后,亦只能从钱包里小拿了四五百元聊做安慰,结完账,便把人劝回了家去筹钱。
“谢谢你啊,谢谢你阿雪。”
临走前,麻仔的情绪却仍有些激动。
原本人一直缩在那又旧又脏的长袖外套底下,此时也伸出手来、不再揪着袖口遮掩,又尝试性地握住她手,“那我、我会再想办法。你……方不方便给我留个电话?”
“好。”
迟雪不疑有他。
当下叫来餐馆服务员,借来纸笔把号码写下。麻仔小心翼翼把那纸对折、塞进外套内袋,又对她连连说了好几句感谢,这才扭头走了。
而迟雪只能心情复杂地目送他离开。
后来下班回家,难免和迟大宇提起这事。
她起初还以为父亲会对她表示赞同,不想前因后果说完,迟大宇却语气颇生硬地骂了她:“以后不要多管闲事!”
“什么叫多管闲事?”
她最近本就心烦,闻言也来了脾气:“爸你不还是听到人家出事就拿钱去帮?”
“我跟你黄阿姨那是……”
“是什么?邻居?老相识?”迟雪打断他,“但我和麻仔小时候也是一起长大的啊。总不能知道了他家里有事、还让他在医院里被人当笑话看吧?何况我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给的钱也只是一点表示。”
“他那种人你表示个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