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阜的学社之中,空气中弥漫浓重的血腥味儿。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怪味,是因为刚刚参加了平复叛乱行动的孔门弟子正齐聚此处互报平安。
大家伙几乎人人带伤,就算运气好没有受伤的,身上的衣服与铠甲也都沾满了灰尘与血气,看上去黑里透红,只觉得脏兮兮的。
而往日里让人觉得慈善温厚的孔老夫子,则一脸疲惫的正坐于杏坛之上闭目养神,他的衣袖不知何时被划破了几个洞,露出虬结坚实的肌肉来。
台下的学生们见状,虽然想要询问夫子是否需要换件衣衫,但到了最后,还是没人敢去开这个口。
没办法,不是他们胆子小,而是夫子现在这模样的威慑力实在过于惊人。
夫子虽然是天下称誉的知礼君子,但君子两个字是在称赞夫子的品格与学识。
至于夫子的面相,实在是和‘温润如玉’四个字不沾边。
哪怕你让商瞿来评价,他也只敢说一句‘骨骼有异于常人,实乃天生异相’。
让宰予和子贡这两个伶牙俐齿的‘马屁精’来描述,那也只能说一句‘夫子的长相就好比山羊放屁——有阳刚羊肛之气’。
至于后辈子孙对夫子的描述,那就更不讲武德了。
荀子更是直接在书里来了这么一句:仲尼之状,面如蒙倛。
所谓蒙倛,是新年到来时,为了驱逐疫鬼祈福来年请出的神像。出丧的时候,为了吓阻孤魂野鬼,也会把蒙倛给请出来。
单是从蒙倛的功能上,大家伙应该也能猜出这东西大致是什么长相。
凶恶如蒙倛的样貌,再配上魁梧如山的身躯,以及摆放在身边的带血兵器。
还有台下这一群看起来同样穷凶极恶,就差把‘全员恶人’四个字写在脸上的学生们。
寻常人从学社门口路过,知道的,明白这里是曲阜孔夫子的课堂。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鲁国的哪个武装暴力社团在集会呢。
正当学生们窃窃私语,商量着谁去上前给夫子加件衣服时,只见子路胸前插着两根箭就从门外走了进来。
孔鲤见到子路这个打扮,惊声问道:“子路,你受伤了?”
子路闻言,只是闷闷不乐地揪住胸前的箭矢,向外猛地一拔。
众人随之望去,这才发现子路原来穿了两层甲,这箭矢虽然穿过了第一层,却没有伤到他的肌肤。
孔鲤见状,瞬间松了口气。
他说道:“没伤就好,这次阳虎叛乱,有一些同学死在了乱兵之中,我们方才见你没到,还以为你也出事了呢。”
子路不高兴地说道:“祸乱国家的贼人,也想伤了忠正之士的性命?不提这个了,我听说子我被国君派去追击阳虎,他追上了没有?”
孔鲤摇头道:“追上是追上了,但阳虎狡猾,最后又让他逃脱了。”
“啊?阳虎跑了?!”
子路一听这话,气的将剑狠狠地插进了地里。
“早知道,我就和子我一起去追了!”
话音刚落,便看见方才一直闭目休养的夫子睁开了眼睛。
“由啊!你这是怎么了?明明刚战胜了阳虎,大家正是高兴的时候,你为何要发怒呢?”
子路听到夫子点他的名,也不隐瞒,而是悲痛道。
“从前我问您:‘应该如何对待杀害父母的仇人?’
您回答说:‘拿枕着盾牌当枕头,躺在草垫上入睡。与仇人不共戴天,不报此仇,永不出仕。兵器要常带在身,不论是在集市或官府遇见仇人,都要立刻拿出武器与他决斗,不必返家去取。’
我又问:‘应该如何对待杀害亲兄弟的仇人?’
您说:‘如果出仕,则不和仇人在同一个国家里做官。如果奉君命出使到仇人所在的国家,即使相遇也不能和他决斗。其他情况,则应该与之决斗。’
我又问:‘那应该如何对待杀害远亲的仇人?’
您说:‘自己不要带头动手,如果受害人的亲属为他报仇,你可以拿着兵器陪在后面协助。’
现在,我家中的幼弟因为阳虎发动叛乱而死于战乱。
而我的远亲里,也有人因为卷入事件受伤死去。
所以,我本打算依照您的教诲,前去与阳虎决斗,为昆弟和亲人复仇。
然而在子我追击阳虎时,我未能及时清除南门的叛党,导致没有时间跟随子我手刃仇人,从而让阳虎得以脱逃。
我是在恨自己无能啊!”
孔子听到这里,微微颔首表示赞许道:“你能存有这样的心思,那便已经足够了。”
子路闻言,还是郁郁不乐。
“我说的这些不过都是空话罢了,夫子为何要赞许我呢?仇人得以逃脱,而我却不能将其手刃。难道亲人的魂灵会因为我的这三两句话,便原谅我未能替他们复仇的行为了吗?”
子路此话说完,不待孔子开口,一旁的子贡就代为回答道。
“子路,你这是未能领会夫子想要表达的含义啊!”
子路不解道:“夫子想要表达的是何种含义?”
子贡道:“你难道忘了吗?从前夫子给我们讲述丧事操办的流程。
夫子说:‘丧礼的标准是没有定数的,根据家庭的贫富程度,把握住贫富的限度来操办就可以了。
家庭富裕的,下葬时也要依礼行事,死者的仪容打扮,随葬用的物品,也不能超过礼的规定。
如果家庭不富裕,只要死者身上盖的衣物或被褥能遮住身体,用绳子悬吊着棺木下葬,哪怕是这样简单地安葬,又有谁会责难你失礼呢?
所以举办丧事,与其哀痛不足而礼仪完备,不如礼仪不足而哀痛有余。
举行祭祀,与其恭敬不足而礼仪完备,不如礼仪欠缺而恭敬有余。’
当年吴国的延陵季子到齐国去访问,在返回的途中,他的儿子死在齐国的嬴地与博地之间。
夫子为了学习延陵季子主持丧礼的流程,甚至不惜耗费数天的时间,专程前往观礼。
延陵季子给儿子入殓时,穿着平时的常服,儿子的墓穴的坑不深,不至于见水,也没有陪葬的明器。
下葬之后,坟头的长宽正好封住坑,高度刚刚超过胳膊肘。
坟头做好后,延陵季子袒露左臂,从右向左绕着坟头走,并且哭喊了三次,说:‘骨肉回归于土,这是命呀!你的魂魄无所不往,无所不往!’
说完,延陵季子就启程回国了。
然而,这样简约的丧礼,夫子却评价说:‘延陵季子主持的葬礼,是很合乎礼制的。’
而我国举行禘祭这样盛大的祭祀典礼时,夫子却又说:‘举行禘祭的仪式,从完成第一次献酒以后,我就不想看下去了。’
究其原因,这是什么缘故呢?
这就是因为延陵季子为儿子主持丧礼,虽然流程简单,所用的仪式和器物也很简朴,但哀痛儿子死去的情感已经表达充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