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沅走到城门时天色方蒙蒙亮起,密密匝匝的人群望不到尽头——等待出城的人将城门围堵得水泄不通,有几车仆役细软的官宦,也有一身布衣,携家带口的百姓,人人一脸焦灼的等待开城门放行。
商沅面色闪过黯然。
京城动荡,新君暴戾,不少人想趁最后的时机逃出京城。
若是可以,他自然也想一走了之。
可商沅知道此刻远远不是时候,莫说他离开国公府后没有身份掩护,极易被那暴君查到,就说一无钱财二无路引人脉,此刻出城简直是送人头。
而回国公府至少有个体面的身份,凭借商沅对原书的记忆,霍戎在砍了刺杀未遂的原主后,并未对卫国公府大开杀戒,他回去从家里拿到足够的盘缠,再上路也不迟。
这么盘算着,等商沅走到卫国公府的时候,已是正午。
守门的人一看到他,眼睛却瞪得滚圆:“大公子,您怎么……回来了?”
商沅一路奔波只想回家躺平,不以为意道:“这是国公府,我不回来还能去哪儿?”
说着就要推门而入,那守门的人登时急了,慌不择路的阻拦道:“大公子,您先等我……等我通传一声……”
看着下人激动得满脸涨红,商沅脑海中不由闪回原文剧情,刹时明晰了一切。
书里的商沅,的确是正儿八经的国公府贵公子,但在家中的地位却极为微妙尴尬。
他虽是嫡子,郡主母亲却早已病逝,他爹扶正了之前的妾室,本是庶弟的商阙也随即拥有了和他一样的嫡子身份。
至于原主,妥妥的国公府背景板,旁观旁人夫妻恩爱父慈子孝。
卫国公被吹多了枕头风,一直想将国公府的爵位传给商阙,只是碍于宗法礼教,才一直拖延。
原主在军中当细作的事卫国公也不晓得,他一直觉得原主还在宫中学“规矩”,为嫁给太子做好准备。
皇帝这一年多早被燕王困在了行宫,本想着太子早晚要称帝,原主也能当个君后。
可如今太子倾覆,这些人怕是要急不可耐的和原主撇清关系。
果不其然,商沅刚刚踏进去,已经听到争执声,有道女声格外娇媚:“夫君,如今京城这么乱,阿沅又是准太子妃,那燕王又生性残……”她顿了顿道:“这时候把人从宫里接回家,难道这不是把祸水往自己身上引吗……”
“夫人,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愤怒也无法遮掩这道女声的柔软:“如今大局正乱,哥哥在宫中无亲无故,再说他还不是太子妃呢!!为何就不能接他回家!”
她抖着声音,似乎在恳求:“爹,沅哥哥也是您的儿子啊……”
立刻有人阴阳怪气打断她:“蒹葭,你可别糊涂,你哥是国公府的公子,也是朝廷的准太子妃,他身份尊贵了这么多年,我们可什么好处都没落着!怎么?如今江山易主?他就想拍拍屁股跑回家连累我们?!”
谁不知道那燕王是个残暴嗜杀的主儿,太子和他素来有旧怨,商沅这个太子妃也八成下场凄凉。
“他既然是太子妃,那自然要做好殉国殉夫的准备。”女声咄咄逼人道:“他若落个干净,那是为家人尽孝,也是替咱们国公府尽忠!我要是他,为了不连累家人,早就一根白绫吊死在宫中了!”
商沅听到此处,嘴角的冷笑愈发清晰,原主是个讨好型人格,对父母向来恭敬顺从,如今遭难,这些所谓的家人却要置人于死地。
“对!”卫国公威严的声音响起,终于一锤定音:“阿沅是准太子妃,迟早要嫁进宫,既然已经是皇室的人,就该一死保全名声!怎么能再接回来?”
“你们不去接,我去接!”蒹葭看无人去宫中接哥哥,嗓音登时染上了哭腔:“南屏,去备马。”
“拦住她!”卫国公倏然冷下脸:“不成规矩!如今社稷倾覆,陛下生死未明,眼看燕王就要入京了!你哥哥既然是准太子妃,就该懂如何取舍!”
蒹葭才不管那么多,提着裙摆往外跑,冷不丁撞在一人身上。
她一怔,抬起湿漉漉的小脸。
眼前人眉目如画,唇色含朱,竟然是她的沅哥哥!
“哥哥……你……”
蒹葭暗道不好,也不知哥哥在这里站了多久,方才争执激烈,若是让他都听到了,定然会极为伤怀。
只是眼前人非但没有流露出半分伤感,眉眼之间却含着几分淡淡讥讽。
……哥哥怎么和之前……判若两人了?
商沅将巾帕递给妹妹,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下,翩然走至庭院中间:“好一句懂得取舍,父亲还真是头脑清晰善于权衡利弊啊。”
只不过要舍的是他商沅的命而已。
少年温润矜贵,谪仙般的沉静气质登时让争执偃旗息鼓。
卫国公呆怔在原地,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商沅?你怎么回来了?!”
虽然问的是这句,但是听在商沅耳中,却是“你怎么没在宫中自尽。”
商沅淡淡一笑:“儿子怕父亲在家担忧,如今回来,也省的家里日夜焦灼,再起了争执。”
卫国公知道方才的争吵全部被儿子听了去,面上多少有些挂不住。
“还是大公子明事理。”国公夫人一见商沅全须全尾的回来,脸色由红转白,细如嫩葱的手指掐着手帕道:“只是你若真的为你父亲着想,就不该在风波未定时往家里跑,你身份尊贵,如今我们国公府可容不下!”
“夫人这话是何意?”商沅唇角勾出微笑:“该不会夫人也盼着阿沅自尽在宫里,如此国公府博了个忠义的名声,还能成全了体面。”
“你……”国公夫人没曾想商沅如此直截了当,当场哽在原地。
卫国公看爱妻被冒犯,登时用鼻孔冷冷哼了一声。
意思是你都想得这么清楚了,为何还不去做!
商沅微笑,唇角漾出浅浅梨涡:“儿子辜负了父亲的一片苦心,不过咱们卫国公的忠义体面,还是有法子成全的。”
商沅凝视国公夫人妆容精致的脸,笑意愈发深了:“父亲若真的想要忠义之名,不如趁着燕王还未进京,先和夫人一起追随太/祖尽忠吧。”
国公夫人一愣,登时怒道:“商沅,你竟敢咒你父亲死?”
卫国公脸色登时铁青:“你你你……你在胡说什么!”
别说太子还没称帝呢,就算他是皇帝,谋逆的燕王也是他霍家的人,他犯得着为别人的江山,丢自己的脑袋么!
“夫人这话,是真的误会阿沅了,父亲方才已经发话,只有一死能保全名声,您二位若先行,儿子定然追随尽孝,相信阙弟也不会犹豫……只是看情形,父亲另有安排。”商沅走近,笑吟吟又不失恭敬道:“都说父行子效,已是国公爷的您既然不愿保全名节,那儿子这个待嫁的太子妃,更要遵从父亲的行事了。”
“你……”卫国公只觉被儿子一把扯掉了遮羞布,气得手都在颤,偏偏这话又挑不出毛病,只能自己吃哑巴亏。
国公夫人挤出笑来道:“商沅,这和你父亲有何关系?论身份,你是太子妃,是君后,我们只是臣子而已,如今江山倾覆,该担责的还是你……你若跑到家中偷安,让父母受你波及,良心想必也不安吧!”
“还是夫人明事理啊!”商沅点头,微微一笑道:“多谢夫人提醒,我尚是准太子妃,是君,夫人也只是臣子,都说主忧臣死,太子妃怎么能走在臣子前面呢?”
眼看二人要气得昏厥,商沅语气陡然一转:“不过此事说来,终归是因儿子和太子牵涉过深,儿子一人之事,自然不能牵连家族。”
在场众人完全被他带着走,脸色青白不定。
商沅望着脸色稍缓的二人,含笑淡淡道:“所以为免二老担心,不如把婚退了吧。”
话音一落,真如平地惊雷,满院的人登时石化。
方才面色稍霁的卫国公又差点气得背过气去。
在这个节骨眼上退婚?
先不说能不能退掉,卫国府岂不是要被旁人的唾沫淹死?
相比儿子的性命,那自然是国公府的体面更重要。
“这是和皇家的婚约,岂是你说退就能退的?!”卫国公怒了:“在这个时候退婚,旁人只会耻笑我们国公府胆小怕事……”
“这也算是实情吧?”商沅懒懒道:“还有,本朝风气开放,婚前若是有人反悔,无论是不是皇家,婚约皆是不作数的。”
书中世界开放,男男可婚,且婚约都是两厢情愿,就算是皇家,和离的也比比皆是,他一个没过门的太子妃,退婚也不算什么!
该说的说完,商沅翩翩然行了一礼,退去后院了。
国公夫人呆滞在原地,不晓得向来软包子的商沅进宫学规矩了一趟,为何就能句句犀利致命。
卫国公也是满脸不解,这大儿子一向是逆来顺受,可今日从宫中跑回来,却不知发了什么疯,句句都是忤逆之言。
唯有蒹葭怕哥哥受委屈,想要追到后院去,却看到商阙已经先一步过去,只能停下脚步。
商沅凭借原主的记忆,轻车熟路的进了房,他上马车前已卸下面具,只用清水轻濯脸庞,舒舒坦坦的喝了口摆在桌上的热茶。
在此之前,他只知道原主虽不被待见,但面上都还过的去,却没想到如今太子一倒,捡回一条命的原主逃到家里,竟然是此等场面。
商沅垂下眼眸,心里并无太多怯意。
卫国公在外一直是家和万事兴的模样,原主是国公府正经的嫡子,现下还是准太子妃,就算这些人气不过,也只能忍着。
让他心烦意乱的,是另一桩事。
商沅对镜拉开衣领,脖颈上,赫然是昨夜欢好时印下的痕迹。
指尖覆上那道略显蛮横的吻痕,脑海中蓦然忆起那人压制自己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