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庄华下山时,有些意兴阑珊。脑海中回忆着不久前房中的场景,苏氏滚落的泪水,李慕发红的眼角。那副样子,实在像极了久别重逢后的故人模样。还有李慕扶她的那一瞬,和五月深夜古城外拉住她的样子,半点不差。
李慕因她而不舍樱桃,她又说自己亦有郎君相送此物,阴庄华蹙眉沉思,总觉探出了些眉目,却又不明哪里断了串联的绳索。
马车内,同座的还有阴萧若,见其眉间微蹙,不由道,“阿姐不是说了,任他戒尘如何,我们的目标是入主长安吗?”
“如今反贼汤思瀚盘踞长安,守着那富贵窝,未曾对南下的李氏父子乘胜追击,估计还是有所忌惮,毕竟西南蜀地的两处节度使皆是太子麾下属臣,我闻兵甲尚有五万之多。我们何不直接联系太子殿下,与他分两路出兵。如此,于眼下我们敦煌阴氏乃清君侧,待来日扶太子继位便是从龙之功。”
“再者……”阴萧若往阴庄华处挪近些,悄声道,“阿姐,太子妃裴氏已故,东宫无主。事成之后,阿姐为后,我为贵妃,如此他日前朝后宫便都是我们阴氏的天下。”
阴萧若瞧着自己长姐不说话,只挑眉继续道,“您何必非揪着戒尘这块榆木疙瘩,我看他根本无心天下事。往日,让您与他联姻,是想借他亲王身份打开这通往长安的政权之路,如今都两年多了,我看是毫无起色,阿爹都说了,或许得另想法子,激一激这戒尘!”
“法子难想,路子却是现有成的,便是我们去联系太子——”
“不好!”阴庄华摇首,“太子既非良人,亦非明君。且看他弃城而逃,毫无气节。姑且将南下之举当成权益之计,但是看他对裴氏的态度,实在让人心寒!”
“太子恩宠裴氏女,举国皆知。阿姐如何这般说?”阴萧若疑惑道。
阴庄华从窄袖中掏出一张将将收到信条,递给阴萧若。
“裴氏跳楼第三日,汤思瀚破城,悬其尸身于城楼,以诱太子。然十数日尸身腐烂化水,终不见太子……”
阴萧若将信上内容读来,不屑道,“太子既走,自然不会归来。这也不能说明什么!何况裴氏还是罪臣之女,人人得而诛之。”
“可是,你别忘了,太子爱妻之名闻名天下,且在裴氏阖族定罪之际保下了她。按着如此深情,即便他不亲自回来,也当派人尝试夺回尸体,却丝毫没有动作,只顾绝尘而去。可见裴氏女生时是他李家天下之荣耀,死后亦不过一根草芥。太子这情虚妄的很!”阴庄华将那信条收回来,顿了顿继续道,
“按说,天家薄情,也没什么大不了。可他偏偏要将自个美化的情深义重,情比金坚,便委实让人不适了。这样的人,短时结盟尚且可以,托付终身实不值得。”
“那戒尘呢?”阴萧若并不太赞同阿姐对太子李禹的判断,只道,“戒尘得裴氏栽培,却无故和离,我觉得也不过如此!”
“如何无故?且看大悲寺中种下的樱桃树……”话至此处,阴庄华顿住口,便觉又绕回了死胡同,她对这对天家兄弟的判断,除去暗子传信,更多的是出自与生俱来的直觉。
但她知晓,虽她的直觉一贯很准,但要投到这择人举兵的大事,也总得需要依据。
果然,阴萧若问,“阿姐可是又借着直觉说话?”
阴庄华不置可否,只撩帘回望山巅寺庙。
“阿姐,不然我们还是考虑太子吧,……”
虽然自小姐妹二人在父亲的引导下,皆有着入主长安的信念。但阴萧若性子急躁近利,原没有阴庄华沉稳。
“让你练手,去查蜀地李氏父子的动向,可有眉目了?”阴庄华不欲与她再论这个话题,遂转道问去。
“左右是他们自保建垒的事,太子如今正联系各部估计想着反攻,阿姐早早知道的。”阴萧若嘟囔着嘴,转瞬杏眼亮了亮,“不过我听来一桩密辛。”
“阿姐,原来戒尘的生母苏贵妃入宫前嫁过人,嫁的还是……”
“是当年的肃王殿下!”阴庄华笑道,“先前便听爹爹说过,苏贵妃曾是肃王妃,当年肃王与如今还是豫王的陛下争皇位,事后兵败,这苏贵妃便被当今陛下纳入后宫。说来也是个奇女子,出身微末,却凭着一张绝色面容得了天潢贵胄的喜爱,娶为正妃。结果夫君争权失败,她亦凭着一张脸得新皇宠爱,连诞两子,十数年宠冠后宫……”
“这原也不是什么秘密,长安高门尽数皆知。甚至还有传言,说当今陛下是兄占弟媳……”
下山的路,逆风而行,阴庄华的话很快便飘散在风中,在山谷回荡。
如同那些陈年往事,随风散去,却仍旧偶有回响。
*
大悲寺中,确定裴朝露睡熟了,李慕便回了自己厢房。
他坐在案几前,对面站着空明大师,和暗卫首领封珩。两人见他始终沉默着,便也只默声候命。
他看着案上暗子送来的层层叠叠关于太子妃的讯息,目光凝在其中的一张信条上。良久,终于伸手接过。
“你爹爹对你阿娘好吗?”
他的眼前浮现出晌午问涵儿这句话时,孩子脸上稍纵即逝的惧意。
“他就是个畜生,你知道这些年他是怎样对我的吗?”
数月前,她带着哭腔压抑又愤恨的话语回荡在耳际。
李慕的手一颤,纸张便掉落在地。
“殿下!”封珩上前一步,躬身捡起,重新奉给了他。
“悬尸十七日,就没有人试着夺回尸身吗?”半晌之后,李慕看着指间重新捏着的信条,终于开了口。
“回殿下,没有。”封珩回道。
李慕不说话,抬眼看他。
“这六年来,情报站将将连通,殿下亦是头回启用吾等。属下不敢怠慢,每则信息的相关联系点皆确认过,方回来复命。”
李慕点了点头,将信条揉在掌心,示意退下。
封珩还欲说些什么,被空明拦下。合门的一瞬,封珩见得李慕握紧成拳的手背,青筋根根现出。
而那掌心之中当还握着方才那张关于裴氏女的信条。
*
滴漏渐深,夕阳残照。
李慕谴退封珩后,又询问了空明,侍卫和医官到达的时辰。
“至多五日,便到了。”空明道,“殿下安心,此处有老衲和封首领,可保殿下万安。”
“本王这不需要。”李慕抬了抬手,“待人数到位,让他们前往沙镇,乔装成当地百姓,围屋十丈内落脚。”
她要走,强留只能让她平添怒气,
但是,他总不放心让她再一个人独留在外。
“黑市有消息了吗?”李慕又问。
“正要回殿下的,王妃……”空明顿了顿,改口道,“贵人那日确实是去探裴家二郎的消息,贩子只给了一则,第二则裴二郎在云州落脚的消息已经贩给他人,当是敦煌古城中的长安权贵。殿下,眼下我们该怎么办?”
云州——
裴朝清从潼关逃亡,府邸在洛阳,如今出现在云州,这是西来的路线。
“此距云州三百里,每隔二十里伏人手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