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灯会(2 / 2)朝露首页

她便哀哀戚戚扯着他袖子抹眼泪,抹两下咬他一口,“让你成日威胁我!”

“那你们也跳百舞,奉神佛吗?”

“自然。”

相比此处胡人舞姬正在欢跃地柘枝舞、屈柘舞这一类健舞,李慕凤眸中是裴氏女一支《绿腰》软舞倾天下的风姿玉骨。

兴德十八年,西域各部云集长安。天子调集民间艺人进京于正月十五在朱雀长街举行盛大的百戏歌舞。

羌笛陇头吟,胡舞龟兹曲。

眼看西域各部歌舞要压过大郢传统的舞蹈,十三岁的少女着霓裳羽衣,贴云鬓,跳绿腰,以柔克刚,拔得头筹。

贴身的侍者眉飞色舞地讲述她的天人之姿,讲她怎于千万人前艳压群芳,风华绝代。

他的面色便有些难看,这难看的脸色一连堆了好几日。

她那般美丽倾城的时候,天下人都瞧见了,偏自个没看见。

“滚进来!”一日正午,她瞪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拖着他入了自个的院子,退了丫头,合上门。

他喉结滚了滚,指尖一阵凉白,听着里间声响,看着屏风上原本她身上的衣衫一件件挂起,“阿、阿昙,不可以……”

没有回声。

片刻,人转了出来。

霓裳羽衣,云鬓绿腰。

她单独给他跳了一次。

“那上元夜,你送过花灯给你妻子吗?”

“或者,你收到过彩绸吗?”

“没有!”他回得实诚。

上元夜的花灯,彩绸,都是男女示爱的信物。

他们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但确实在相识的十数年里,不曾有过。

每年寒冬腊月,晚间他基本不离府,只窝在府中看顾那两颗月月可结果的樱桃树。

便也从未去过灯会。

果子培育艰难,尤其冬日,比人还娇贵难伺候。他便寸步不离,唯恐朔风寒雨摧残了果树,累那人下月里断了果子,噼里啪啦落金豆子。

她一哭,他便觉得天塌了,扛不住。

“那你送我盏花灯吧?”阴庄华负手而立,挑眉看他。

“华姑娘说笑了。”

“那我送你。”阴庄华从袖中抽出彩绸,递上。

李慕顿下脚步,望着那七彩绸缎,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婚后,她又一个人独自过了上元节,散会后回到府中闹起脾气。

沐浴出来披着一头湿哒哒的长发,将木屐踢在一旁,赤足踩过绒毯,坐在卧榻上哼哼唧唧不看他。

“灯会年年有,这果树罕有品种,估摸熬过今年,明年起便不用人看顾了。”他拿着巾帕给她绞干长发。

“让奴才们看着,你就不能陪我过个节吗?”她扭过头,扯过帕子自己擦,不给他碰。

“他们看着我不放心。”他也不恼,从案上拣了双罗袜给她穿,“每年你都去灯会,也没见你买副彩绸回来。”

“你都不陪我,还想要我的彩绸!”被他握在掌心的玉足踢了又踢。

“明年,你陪我过节,我便赠你彩绸。”她仰躺在榻上,用足尖勾他。

约好了明年的,年年复年年。

他们年轻又美好,有无数个明年可以等待。

却不知,再没有明年。

“戒尘和尚,你这是要还俗了?”老妇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李慕从记忆中回神。

说话的是虞婆婆,她一张饱经风霜的面庞上此刻笑得如同一朵叠瓣菊花,只絮絮道,“还是小娘子厉害,择了这个好地方。今日灯会还未结束便卖完了,刨去租金,尽赚了三两多银子。我老太婆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银钱。”

裴朝露右手牵着涵儿,左肩上背着包袱,安静地站在李慕前面,闻虞婆婆提起她,便温和地笑了笑。

她尚且还是方才的模样,许是夜深风寒,有些冷,只将风帽压得更低了。

帽檐风毛挡住她眼眸。

李慕看不清她神色,只觉得长街繁华,人来人往,偏她落寞如斯,孤零零站着。

“嗯——嗯——”涵儿拉了拉裴朝露衣袖,指着面前那段彩绸,仰头又冲着李慕展眼欢笑,指了指阴庄华。

方才一路过来,裴朝露正给他讲上元夜灯会习俗,自然也讲了花灯、彩绸的意义。

这厢撞上,便是同虞婆婆一样的意思,叔父还俗啦。

“没有的事!”李慕收回手,往他处走近些,揉了揉他脑袋。

“夜深了,我来接涵儿回去,可好?”说着,他已抱起孩子,又腾出一只手,“包袱我拿着吧。”

动作是自然连贯的,偏他半点没看裴朝露。

“现成的马车,快马驭车,一个时辰便也到了。”阴庄华持着那副绸缎上前来,笑意盈盈道,“我送苏娘子一程。”

“谢二位好意。”裴朝露退开一步,抬眸轻笑,只伸手从李慕怀里将孩子抱过,欠身声道,“妾身今日实在有些累了,已租了间客房,想歇一晚,明日再回。”

她没有多少力气,但抱孩子却是又紧又稳,同李慕擦肩而去。

人世喧哗,李慕却觉得天地都安静。

他回首望去,看见长街尽头少女翩然起舞,素手拈花,赤足摇铃,盛世繁华开在她掌间。

天空中烟火绽放、又寂灭,再燃烧。

却是眼前女子背影萧瑟孤弱。她手中抱的,背上背的,似已压垮她一生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