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也卿窝在厚实的棉被里,整个人缩成了一只蚕,正睡得不甚安稳。
她的眉头微微皱着,蓬松的发丝闷在棉被里,也带上了一层雾蒙蒙的薄汗。
光怪陆离的睡梦里,她好像又梦到了前世的记忆。
到处都是孩子与女人的哭声,掺杂着男人悲痛的嘶吼。
大街上,结冰的河道边,本该喜气迎春的冬日,到处都是一片生离死别的惨淡凄厉,妇女抱着冻死的孩童,男人为死去的双亲收尸,人人脸上都冻得青紫,呵气成冰。
漫天的大雪盖住了世间的一切,那种冰冷可以渗入骨缝,冻至灵魂,在骨肉与魂灵上都打下永恒苦难的印记。
今冬有一场雪灾,会死很多人。
耳边还有一个冰冷威严的声音在警告她,不得妄言,前世所见不足为外人道,若一言有失,必招致更加惨烈的后果。
南也卿模模糊糊地醒过来,黑夜里骤然睁开的双眼是看不太清东西的,她睁着眼缓了一会儿,默默流了几滴泪,继续睡过去。
这样的场景总在她梦里出现,那道警告的声音也宛若跗骨之蛆,黏附在她意识的每一个角落,在她企图冒出点想法的时候就现出原形。
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与恐惧感,只有切身亲历的人才会懂。
南也卿醒来又睡去,这点微末的动静没有打扰任何人,北珠在外间睡得安稳,甚至连床头的烛光都不曾抖动。
却偏偏落在了一人的眼里。
褚白的身影翻下,若鸿毛落地,无声无息。
她来到南也卿的床头,静静立了一会儿。
此时已至深夜,她还穿着与文竹见面时的长袍,清瘦伶仃,孤高淡漠。
长袍并不挡风,也没有棉花蓄暖,一身露重的寒气。
褚白站在三步远的地方,没有惊扰南也卿半分。
无声的静寂里只有蜡烛燃烧的哔啵声,伴随风吹时树枝婆娑的沙响,和眼前人沉睡时并不平稳的呼吸声。
褚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半夜三更,闯他人府苑,更有甚者,进他人卧房,窥他人睡颜,行径与偷盗贼或登徒子毫无二致。
她这些年读过的经史子集都在脑海里拼命翻涌,让她回头,让她离开。
可她打定主意只远远看一眼,却目睹了南也卿噩梦惊醒无声流泪的一幕。
褚白见过很多人悲恸的样子,听过太多浓烈凄厉的哭声,本以为自己心若磐石,泰山崩于前都可以面不改色,始终坚定又执拗,无情又冷漠地走在自己的道路上。
她从很小就在勘破他人的命数,在她指着一个上山的妇人说出大限将至的话时,在她对师父说对山的和尚庙在十余年后会被供奉它的信徒踩踏成灰时,在她一次又一次看破他人的命数却无法改变任何结局时,她变得足够沉默,足够理性,足够漠然。
直到遇到南也卿。
褚白总在各种或闲暇或忙碌的时候想起南也卿,在她还小的时候惦记她有没有吃好穿好,长大点就惦记她有没有闯祸惹事,想到最后,总会捎带着为她算上一卦。
算命数,都是上佳、善终,而算劫数,则都是无解。
褚白知道,她们这种人,越是与自己相关的人,越是无可测,这经年历久的“善终”安了褚白的心,让她不至于偏执于无法测得的劫数,把她的情绪稳定在一个“平静”的维度。
可这一切的平静都在前不久打破了。
南也卿一意孤行,要嫁给杨观生这个“命短恶深”的男人;南也卿高烧昏迷,命数由“善终”一度转为“暴毙”;南也卿醒来后性情大变,获得前世记忆……
就像一个你看着长大的小姑娘,本以为她会乖巧听话、顺风顺水,平静安稳地过好一辈子,但她如水平缓的一生骤然起了漩涡,平坦的前路变得危机重重、杀意四伏,这叫褚白有种一切都失了控的惊慌感。
于是她不再平静,开始反复测算南也卿的命数与劫数,耗光了多年精养的心力,连体力都有些难以为继。
却一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