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手抢过了明尘尊者手里的杯子。
“启禀尊者,没有茶了。”
明尘这才回过神似的起身:“时候不早了,你歇下吧。”
“嗯,我下去了。”
明尘撑着桌角,摸向床边,程锦朝过去扶她,才望见明尘脸上不知什么时候淌下两行血泪来,她怔了怔,抬手擦掉那两行血,在昏暗的烛火中,那两行泪显得格外明亮。
明尘似乎也愣住了,抬手拂过她自己的脸,忽然把脸埋在掌心:“转过去。”
程锦朝听令转头的一瞬,听见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指甲抠入皮肉的声音。
然后她听见有什么东西当啷落地,好奇一瞥,看见两只带血的义眼被随意撇弃在地上,滚落在黑暗中。
明尘在血腥气中默然回想她瞎了的那一天。
生生剜掉的双眼被碾碎吃掉,从此之后她脸上就是可怖的漆黑的空洞。
程锦朝是屋子里警惕的野兽,却又乖顺,像被人驯化过,浑身上下都有良善的规矩,妖怪中,或许有万分之一的一只值得被信任,但不能是她,她不能去信任。
她总是对程锦朝不忍心,因程锦朝是不会吞没四周灵气的妖,是真正有别于其他妖怪的。
可妖就是妖,她恨所有妖时,程锦朝也平分了这份恨。
“过来。”她像是招呼一只狗一样招呼程锦朝。
她感知到程锦朝那一团挪过来,轻轻扶住了她,低声道:“尊者,我想,我并不值得信任,就像您曾说起的那只狗……您杀了我吧,我不愿伤害您。这不是计谋,我请求您……我……”
本要狠狠抽她一记的手忽然垂落。
向死如向生的一只狐妖。
明尘忽然扯住了狐狸的衣领,血从眼眶流出来,不知去往哪里,她质问自己,询问对方:“我能杀你么?”
对方却又沉默许久:“您不杀我。您要等我有作恶的力量之后,纵容我作恶,然后再杀我。那时我自己的坚定也都不值一提,什么好妖什么,我自己就可笑极了,您想看我自己扇自己的脸,自己证明自己是错的。”
“谁要你这样想?”明尘有些虚弱。
“我愿意顺从您,反正我这样的妖迟早都要作恶,早死晚死都一样,我只是告诉您,我的性命不值一提,不必问我,您只在您想要的时候取走就好,我什么时候死都是咎由自取,我盼望着您亲手杀我,除灭天下妖族就从我开始。我不想有那么多自由意志,我不想知道我的生父母是谁,我不想知道我最后能不能做个好妖怪,我不想去思考……”
程锦朝一连串地吐露心声,把心中卑怯与茫然一口气放出,妖性却没有冒出,她惊觉这纯粹的要死的念头,来自于她的人性。
而只有濒死时刻的快感与杀明尘的念头才来自于妖性。
她忽然想通这一点时,感觉那第二条尾巴又徐徐探出头。
明尘忽然按住她的肩膀:“不要再提这件事,否则我宰了外头的小狼崽。”
尾巴骤然缩回去了,程锦朝意识到自己钻牛角尖,把要照顾的小狼崽忘了,还有母亲,还有阿素,面色忽然青一阵白一阵,面露羞惭:“对不起,您杀我有您自己的时间。”
“你分明有牵挂,为什么这样想死?仅仅是因为你无法与自己相处么?”
原来明尘还记得她说过的话。
她回答不上,明尘却替她回答:“是怕自己会行恶?”
明尘质问她时,不知从哪里摸来两条白绸,蒙上了有些可怕的双眼:“你对我总是坦诚心事,我不会像对待别的妖怪那般对你。”
这话击中程锦朝,她张了张口,却有些哽咽,可她一门心思地对明尘尊者毫无隐瞒,此时更是连眼泪也坦荡荡:“我从前努力做善事,以为自己能做个好妖。可遇到您之后,我就想要被您杀死,可是还有一个声音来自我的妖性,我想要杀掉您,因您是正道弟子。我从未有过这样纯粹的作恶的念头,我不敢去做,我甚至怕自己压抑不住。也因此,我明白自己哪怕行善也改变不了身为妖的本质……过去所做的都没有意义。我实在不是好妖……”
“因为我?”
明尘愕然,程锦朝却跪下行礼道:“是我的恶念,不是您的问题。”
“你才见到我,就……原来如此。”
程锦朝极为坦然,她是在尊者面前袒露肚皮毫无防备的狗,一心一意,毫无秘密,她可怜地望着明尘尊者,对方却轻轻抚摸她的脑袋。
“原来除了对我有欲望,你还想要杀我,”明尘轻声感慨,摇摇头,“前者,我不杀你就不会有,不必惧怕,后者……你以为我是那么容易杀的么?”
程锦朝怔怔的,还没回过神,明尘却轻笑道:“狐狸,若是只有这些,实在算不上什么恶。我和你一样,迟早要死,并认为被杀是解脱。但死不是放弃生的义务,活着的牵挂未完就去死,还每天挂在嘴边,不过是逃避。我也有逃避的心,倒很愿意死在你手中,我这样轻信你,死在你手中,理所应当,不过是命运的重演。”
“我和你,总有一个在杀掉对方的瞬间,作了不可饶恕的恶。”
程锦朝垂头道:“我不会再提。”
“你只管像从前一样,竭力地做个好妖,”明尘忽然伸出手扶她,“以后不用再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