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礼祯说完便命人取来证物,秦问这次没先伸手,唐云羡也不客气,径直拿了过来。 金匣巴掌大小,盖子上嵌了颗猫眼大的红宝石,周围簇着等圆丰润的七八颗小珍珠,四角均镂雕蝙蝠与祥云,背后有宫造凿印。大理寺再怎么说也不会仓促下定论,唐云羡之前并不信任他们,总觉得里面有更大的阴谋,可种种迹象表明不过是自己多心。 “我朝历来有赏外戚金匣的惯例,借得是以和为贵的口彩。”谢礼祯年纪比唐云羡和秦问加起来还大,又猜两人方才一定是对大理寺有所怀疑才亲力亲为事无巨细,此时证据确凿,便拿出了一副自矜的口吻,娓娓道来摆出资历,“太后当政期间,金匣赏得都是自家姊妹的夫家,可见她狼子野心自比皇帝,当今圣上继位后,中宫之位至今高悬,贵妃娘娘贤德良伴为后宫表率,皇上便特意在中书令大人今年寿辰时赏赐这一金匣,这可是皇上登基以来的头次外戚封赏,光禄寺胆敢将此事录错,岂不是要担天大的罪责?” 谢礼祯心平气和说完最后上扬的音调,唐云羡和秦问都沉默着,他们下意识对视一眼,都知道这条绝对算不上线索了。 和秦问达成默契让唐云羡无奈,可聪明人总是没法避免对一件事持相同看法,唐云羡扪心自问虽然她不算绝顶聪明,但秦问也不是蠢货。 还回金匣,秦问朝门外走去,他在门口忽然停下,然后回头,他惊讶得发现唐云羡正望着烧焦的两具尸体。她还是老样子,没有表情,孤清的脸一半被倾泻的阳光照得竟有几分明艳,另一半脸则在金色光芒笼不尽的暗影中。长而纤密的睫毛虽然翘起但还是在欺霜胜雪的脸颊拓下灰黑的影迹。 这当然不是唐云羡第一次杀人,这两个女人其中之一死在她掌下,另一个为保守秘密自焚求死,人烧过后的面目全非她也并不陌生,七年前她逃出地宫时,路上脚边都是失去原貌的焦黑残躯,相比同僚们扭曲绝望的姿态,这两人舒展平摊在小小的陈尸床上,似乎死得还算求仁得仁。 她们当初为谁送命,而这两个人又是为谁卖命? 不管是谁,都显得她们格外不值。 唐云羡为陈尸床重新罩好苍白的粗布,像是在给活着的人夜晚加被似的轻柔。 “居士不必劳烦,一会儿会有人来收拾,您是贵人。”谢礼祯恭恭敬敬,但也没上前阻止。 盖好压布,唐云羡转身与走,却撞上秦问从始至终看向自己的目光。 她视若无睹迈过高高的门槛,秦问随后跟上。 谢礼祯送他们出了大理寺,唐云羡走在前面,秦问牵着静月,这威武马强过时平朝那匹百倍,竟然不怕她,甚至还主动靠着她一侧走,不过这也刚好隔开了它的主人。 “说吧,你一点不疑心是不可能的。”唐云羡主动打破沉默。 “金匣无懈可击,只能从你发现的布料查起。”秦问说话和利刃斩雪一样干脆。 唐云羡以为他怀疑得是自己,却没想到他开口只说案情,“这件事你还真的查不了。”她停下后看向秦问,“方才谢大人在场,我没明说,但两个女刺客身上布料的纤维,还有烧毁后黏着皮肤的焦糊衣料虽然不是多华丽的织染,可还是并非俗品,像是官造给宫女和低等嫔妃穿得衣料。” 秦问陡然停下,“宫里?” “钓鱼没有钓上来,可是却被鱼从池塘拽进了大海。”唐云羡语调平缓,也不是挖苦的意思,倒像有几分喟叹,今天他们不管之前多不对付,却是结结实实一起碰了壁。 “你能肯定?”秦问紧接着问。 “一半猜疑一半肯定,还是得查。” 唐云羡不敢说肯定,倒不是怕翻旧账丢人,虽然她也挺怕这个,可归根结底是因为她肯定的原因是不能对秦问说。早在玉烛寺那些年,和宫中的往来再寻常不过,许多玉烛寺人本身便是太后身边的亲信,有时太后赏赐下来的也都是宫中打赏的那些玩意儿。唐云羡纵然心细,有些事也仍是不愿多想的,那种衣服的料子烧了后黏在死人烧焦皮肤上的样子,她见过就不会忘。 他们已经走到了街上,站住的位置也将近道中,一辆送货的马车急切地朝他们扑来,车夫一个劲儿嚷嚷,两个人只得往边上撤去两步。静月离唐云羡更近了,它高大健硕,毛发乌黑胜墨,但眼睛圆润得有几分乖巧温驯,实在不像军中的烈马。它的头挨在唐云羡胳膊上,耳朵一动一动,使劲儿往她身上凑。 唐云羡从来不惹动物喜欢,她杀气重,时平朝的马见了她和见了活阎王似的并非偶然,一般的野猫和她狭路相逢都会呲毛亮爪,胆小的野狗夹着尾巴跑,胆大的先叫两声再跑,什么可爱的鸟雀乖萌的松鼠,通通不往她附近转悠。像静月这种表现,还真让唐云羡受宠若惊。 她受宠若惊也是在心里稍微惊那么一下,脸却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秦问的眉心有了一道隐隐的浅纹,果然眼前的形势难住了这位殿前的大红人,唐云羡所思所想皆胸有成竹。 这时,静月悄悄偏过头,她朝马头对着的地方看,原来是自己身后有个卖菜的摊子,一筐洗过的胡萝卜在阳光下滴着亮亮的水珠,照进静月硕大的眼中。 之前听时平朝和秦问的对话得知静月吃得不太如意,唐云羡对这第一个亲近自己的动物有种别样的情愫,她看了眼秦问,确认他还沉浸在内心挣扎中,于是在身上摸出几个铜板,老板见她拿钱刚想招呼,就被唐云羡的冷脸摇头弄得不明所以,他收下唐云羡递来的铜板,看她明明付了钱却还像做贼死似得悄悄拿了根胡萝卜,绕着自己背后,递到身边马的嘴前。 静月比她更像做贼,名门淑媛都不会像它这样小心翼翼地吃东西压着牙,不发出半点声音,秀气得不像匹马。 当这人的坐骑和当贼也没有区别,更何况自己在秦问眼中还是个真贼,唐云羡顿时和静月建立起了同病相怜的情谊。 “宫中的线索也不能不查。”秦问下定决心后看向她开口时,所有的贼赃都进了肚腹,唐云羡平静的脸上毫无做贼的心虚。 “但秦校尉自己是查不下去的。”唐云羡伸手摸了摸静月的耳朵,“你进不了后宫,真凭实据握在手里前也不能去和陛下说他后院起火,不如我们合作,入宫调查的事交给我,但宫外我不知道的线索也希望秦校尉不吝赐教。” 秦问盯着人的眼神像凉凉的冰滑在脸上,唐云羡的目光不慌不忙从马耳朵迎向他,心中的狡黠全都藏在沉静的眼波后。 她早在从尸体上认出线索时就打定主意要与秦问联手,他虽然怀疑自己,但眼下他们都想揪出来的真凶或许是同一个,事情早比她最开始卷入时更混乱复杂得多,她们四人竭尽全力,能赶上的线索也不过寥寥。秦问不同,他和那个所有人都以为消失了的名单有关,或者这名单后面还有别的什么她暂且不知的隐秘。 昨天的雨停积在瓦檐的凹陷里,有风吹过时便荡下几滴不成串的水珠,静月站得靠边,水珠都落在它黑漆漆却长了几根雪白绒毛的耳尖上,它仓皇抖了抖,唐云羡温柔的替它把潮湿抹掉,它恨不得整个马变成一只小猫,脑袋刚刚好够缩进她掌心,使劲儿磨蹭,全无半点军马的尊严和骄矜。 “等你查到了什么,再来谈合作和条件。”秦问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他扯动马缰,静月只得跟他转身朝反方向走。 晚些时候的上风湖映照着午后的艳阳潋滟,独一亭二楼眺窗刚好看得见满眼静谧的蓝。 只是唐云羡耳朵就体会不到双眼的清净了。 “什么?你和姓秦的合作?这和与虎谋皮有什么区别?”徐君惟虽然也在朝为官,但总对禁军颇有微词,嫌弃他们多年来狗仗人势太过嚣张,“他就算如你所说真的知晓名单,只怕还知道别的什么,你这样大胆岂不是危险?” 唐云羡摇摇头,“他只是怀疑,可见知道的事不足以威胁到我们,只要清衡不在他眼前露面,瞒过一个禁军校尉也还不难。” “但宫中的消息也不是那么好查探的。”穆玳娇慵的腔调沉了下去,她一直和谁都不亲近,好像最公事公办只想摆脱眼前处境继续逍遥快活,但唐云羡这番冒险也让她有些介意,“别告诉我你要自己入宫?” “不然呢?”唐云羡的微笑从容不迫,“没有他,这事也得查下去,事情牵扯到了宫里,说不定真和当年玉烛寺有关。” “但和我们无关。”徐君惟实在不想再和玉烛寺扯上关系,急忙插话,“就算真有人想替太后叫魂报仇,她们自己想寻死,我们也是无辜的。” “这世上还有这样不知好歹的傻瓜?”穆玳冷笑时全然没有平日的媚态。 “我去。” 打断她们的人是清衡。 “你去哪?”徐君惟一时没反应过来。 但唐云羡却最先明白,“宫中不比外面,”她摇了摇头,“还是我去最好。” “云羡你凡事亲力亲为,都不肯信我们一信的吗?”清衡这次没有退让,“宫中见过我的人不多,隐蔽起来倒比藏在这里容易,你们每个人都有要忙的事,我总不能光顾着藏,其他什么都帮不上。” “你还真是不懂。”穆玳笑着抱起纤细的胳膊,蝶翼一样宽大的袖口垂下来,“唐大人高处不胜寒,谁也不信才像个玉烛寺卿。” “她不是唐大人。”清衡替唐云羡分辨得急了,语调竟也和平时不同,高了不止一分,“她是和我们共患难的朋友。” “这话要说也得她自己讲,你替她说也不代表她心中所想。”穆玳不以为意。 徐君惟这时猛地一拍手,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来,“我觉得可以!” “什么可以?”清衡问。 “你躲进皇宫是个好主意,藏在这里万一暴露实在危险,但是后宫可不是禁军能随便进出的地方,你躲到那里先不管查不查案子,安全就有了保障。” “除了刺客的事,名单当时是丢在了宫中,说不定还能查查这条线索。”穆玳这次没和徐君惟唱反调,但她们还是一起看向了唐云羡,仿佛在等她首肯。 沉默之后,唐云羡突然开了口,“我心中,其实大概猜到谁握着这份名单了。” 她一向只说万分肯定的话,从不大概也许这样模棱两可,其他人听到了也是面面相觑,等唐云羡把没说出口的话说完。 可她什么也没说,从她们之间穿过,推门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