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段青锋会晤程亦风的当天晚上,符雅把盟书带回了皇宫。竣熙是个爽快的少年,听她把前后经过一讲,立刻就加盖了监国太子印。清早,盟书便又传回到程亦风的手上,后者立刻亲自赶往夷馆寻找西瑶使节,指望或许还能截住段青锋。 不过到了那里,管事人说,西瑶的蓝大人天没亮就走了。“程大人倒是来得巧,”那人道,“蓝大人有一封书信留给您,本来小的还要送到您府上去呢!” 程亦风皱着眉头:段青锋走就走吧,不是说叫人留下来等议盟的结果么?这人也走了,可如何是好?只有先看看那信上说什么。 管事的把信递上了,信封上果然写着“程亦风大学士亲启”。他打开一看,却吓得差点儿没摔倒——那信上无他,只摘录了两段《诗经》,一是《关鸠》,一是《蒹葭》,都是写男女情爱之诗,但末尾却有“西瑶段青锋致程亦风大人”一行字,显得暧昧无比。要知道,楚国曾有一度男风盛行,贵胄子弟名流文士皆爱娈童,春日交游,秋日登高,随处可见携手同游的男子。道学正统们气得快要吐血,大骂这“龙阳之癖”、“断袖之好”是洪水猛兽,暗疮毒瘤,批驳的文章铺天盖地。程亦风这样的圣人门徒如何能容忍此等伤风败德之事?得到段青锋这样一封信,虽然心知这荒唐太子作弄他的可能性较大,但还是赶紧跟作贼似的藏起来,生怕被旁边的人瞧见。 他脸红脖子粗地回到家中,符雅还没走,正和公孙天成喝茶,见了他,就道:“大人事情办得如何?公孙先生正和我谈论西瑶风物呢——原来先生他早年也去过西瑶游历呀!” 程亦风哪有心思讲西瑶风物,能把西瑶这个要命的段青锋解决就“阿弥陀佛”。他因气乎乎地将那信往公孙天成面前一放:“我看这个段世子就是耍我们开心,现在不知在哪里躲着看笑话呢!” “怎么,段世子走了?西瑶使节也走了?”公孙天成虽然问,但是并不需要程亦风回答,猜也猜出来了。他展开信,见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时,不禁一愕,再看到后面“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就哈哈大笑,道:“倒能折腾!” “可不是!”程亦风恼火这一夜一日的时间白白浪费在段青锋的身上,“折腾得咱们不浅。我看那个玉旒云八成也是假的了。快快把真相说出来,宁可让冷千山闹,也不能再让段青锋捉弄咱们。” 公孙天成摇了摇头,神色严肃:“大人觉得段世子是在戏弄你么?老朽看,他是给你发了一封邀请函。” “邀请函?”程亦风不解,“邀请我做什么?” 符雅凑上来看了看那信:“《关鸠》‘窈窕淑女,君子好求’说的是‘求’,而《蒹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说的是到何处去求。先生的意思莫非是,段世子要程大人渡过天江去西瑶求他们和我国结盟?” 公孙天成看了符雅一眼:这个女子果然聪慧过人。他就点了点头。 程亦风细品这两段诗,的确能体味出些弦外之音,可是依然不明白:“如先生昨夜所说西瑶也无心就我国真正结盟,只是想占些便宜而已。若如此,骗得我们签了盟书不就行了?何必要我们再上西瑶一趟?况且,先生不是怀疑西瑶是想脚踏两条船么?那么他们只需悄悄和楚樾两国同时结盟就好,应该尽量避免一国知道另一国也参与结盟之事。他如今既叫玉旒云上西瑶去——假如那真是玉旒云的话,又叫我们也上西瑶,就不怕两国使节撞在一处?” 公孙天成淡淡一笑:“大人说的也有道理。两国使节若正面撞上,自然不能似市井之徒争购一物似的,吆喝叫价,若不然,局面难免会闹僵。但是,如果不是正面相遇……” 程亦风皱着眉头,显然不太明白。 公孙天成道:“好比咱们见到了玉旒云,猜测到她是要南下和西瑶结盟的,以如今的局势来看,一旦西瑶成为我国之敌,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我们决不能允许此事发生,对于西瑶提出的条件,就会尽量都满足——咱们不顾规矩,直接让太子在这种盟书上盖了印,不就是明证么?对于樾人也是一样。玉旒云多半还不知道段青锋也找了大人,像她那样一个斤斤计较的人,肯定盘算着如何结盟才能使西瑶得不到好处,而且,她大概连全部的谈判计划都制订好了——若是不能达成她的目的,大不了一拍两散。段青锋不愿和这样一个厉害的对手相争,也决不愿意出现‘一拍两散’,所以,他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西瑶考虑和楚国结盟的消息传给玉旒云。这样让玉旒云也有些危机感,促使她改变最初的计划。西瑶就好从乱中得利。” 程亦风愣了愣:“玉旒云是个心胸狭窄之徒,倘若叫她知道西瑶同时在和我国议盟,我看她不会有‘危机感’,只会勃然大怒,然后立刻取消和西瑶议盟的计划。那段世子不就白忙一场?” 公孙天成微微一笑:“西瑶和我国议盟,还是我国同西瑶议盟,听起来虽然差不多,但实际却有很大不同啊。” 程亦风不解。 符雅插嘴道:“倘若是西瑶请我国去结盟,而同时又请樾人去议盟,则是西瑶人不讲信义,脚踏两船。玉旒云眼里容不下沙子,一定拂袖而去。但是,若是我国主动去央求西瑶缔结盟约,‘恰巧’被玉旒云碰到,那就又是另一种情形了。她会以为西瑶是异常重要的战略伙伴,若是她结盟不成,却让我国得到了盟友,这对樾国可是大大的不利。所以,她为了不允许此事发生,也许会不惜一切代价,争取到西瑶盟友——公孙先生,符雅说得对不对?” 公孙天成点头:“不错。” “这……这岂不是太卑鄙了?”程亦风道,“照先生的意思,西瑶人是打定了主意要两边讨便宜。先利用玉旒云使咱们签了这无底洞一般的盟约,接着又要利用咱们从玉旒云那边得些好处——咱们把这盟书送到西瑶去,如果要照条文实施,会被拖垮,不实施,背上言而无信的恶名,而无论实施还是不实施,都去陪段青锋演一出骗玉旒云上钩的戏。玉旒云一旦和西瑶结盟,无论她获利多少,都会对我国造成威胁——如此看来,西瑶之行对我国有害无利,咱们就当从来没见过段青锋好了。省去许多麻烦。” “也不然。”公孙天成摇头,“假如我们不去,西瑶就会和樾国结盟。虽然现阶段西瑶不一定能得到什么实际的好处,可是将来,若他们和樾人联手侵略我国,我国腹背受敌,必然难以招架。西瑶作为樾国南侵的大功臣,肯定要求分割天下,那他们的版图起码扩大一倍——且不论西瑶有没有这个本事吃下这么大一块肉,也不论樾国将来会不会兔死狗烹,只要是这两国结盟,对我国就是大大的不利。” “果然如此。”程亦风道,“那我们也想个法子悄悄让玉旒云知道西瑶的计划。让她立刻返程归国,这不就行了?” 公孙天成笑道:“大人说的倒简单。玉旒云是个疑心病重的家伙,你找什么人‘偷偷’给她送信,她会相信呢?万一她怀疑是我国存心破坏,那岂不适得其反?” 程亦风本想说“找个樾国人”,可是知道这是行不通的,玉旒云所信的,大约只有她安插在楚国的奸细,这奸细是谁,又怎样才能使其按照楚人的意思去诓骗玉旒云,根本无法控制。尤其,这时提出“奸细”的事来,公孙天成定然会揪着小莫不放。程亦风是决不信小莫是奸细的。他于是道:“听先生的意思,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仿佛咱们已经被西瑶算计得没有别的路可走了——要如何是好?” 公孙天成拈了拈胡须,微微思考了片刻,道:“西瑶这如意算盘的确打得够响,玉旒云这个对手也叫人十分头疼,不过,咱们并不是完全被他们牵着鼻子走。老朽为大人计,先有三件事大人必须同时着手来做。第一,就是盯着那奸细小莫。” 程亦风一听这话就皱起了眉头。可是公孙天成并不理会他,只接着说道:“利用这个奸细,上策是,引诱这暗桩子同主子联络,从而找到玉旒云,将其拿下;中策则是威逼利诱,让他说出玉旒云的行踪;至于下策,也即若是前两策都不奏效,就要痛下杀手,不管他承不承认,杀之而后快。宁可杀错了,也不能再将祸害留在身边。” “啊,这……”程亦风要反对。可公孙天成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打断了,继续自己的话题:“其二,让冷将军放手进行全国通缉,还要为他提供兵力支持。若通过这天罗地网将玉旒云擒获,就可以用她作为谈判的筹码,这自然是上策;要是全国通缉之时无法活捉,混乱之下将玉、石二人杀死了,如此虽算不得永绝后患,但至少也可以少一个劲敌,此为中策;万一冷将军手下全都是草包,国内各地的官员也都无法碰到玉旒云一根头发,但至少可以拖延她的行程,让她推迟到达西瑶——至少,不可在我们的使节到达西瑶以先。这就算是下策。” 这一条程亦风倒没有异议,只道:“先生的意思,咱们还是得派人去西瑶结盟?” “自然是要去议盟。”公孙天成道,“最好是和西瑶结盟对付樾国,此为上策;中策是哪怕西瑶不和我国结盟,也要阻止其与樾国结盟;下策则是,万一来不及阻止,宁可让西瑶脚踏两船,为了利益兼顾而远远地作壁上观,也不能让他们成为樾国顶在我们后心的一把匕首。” 三项措施,共计九种对策,彼此之间并不冲突,也不相互独立,经经纬纬交织一处,形成一张大网——即使其中有些环节可能是“失策”的,其他的却照旧可以把时局网住,让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先生以为该派谁去议盟呢?”符雅问。 “依老朽之见,”公孙天成道,“樾国的使节是玉旒云,我国怎么也得派出地位相当的特使才行。” 地位相当?程亦风想,在军中担任要职的人,冷千山等是决不可以派的,司马非镇守边关,也不合适,还有谁呢?难道自己亲自前去?看段青锋的意思,似乎是如此啊!可是……打心眼儿里,他不愿意搀和这阴谋诡计。 符雅一眼就看出他的顾虑来了,笑了笑,道:“公孙先生,符雅倒是觉得,派个地位相当的人反而不好。” “哦?”公孙天成道,“此话怎讲?” 符雅道:“西瑶重商,他们的朝廷也是按照生意人的规矩做事。我们去和他们议盟,就像生意人讨价还价。西瑶人现在是仗着自己中立的身份,想压我们的价,我们应该把自己的价定得高高的,才有跟他们周旋的余地。假如我们自己先就打了折扣,那岂不是便宜他们了?” “小姐的意思?”公孙天成饶有兴趣。 符雅道:“西瑶一早就宣布独立,可是咱们却一直没有承认过,他们也还一直交纳岁贡。所以无论是名义上还是实质上,他们都还是我楚国的属国。我们派人到西瑶去,那是去视察,叫钦差,不叫使节。只要是我国皇帝派出的钦差,无论是超品的贵胄,还是未入流的小官,那都是和西瑶镇南王平起平坐的身份。我们派这样一个人去,就把这‘□□上国’筹码加到了自己这边。这对我国来说是个鸡肋,谈判起来,头一个就可以丢掉。而对于西瑶来说,能够不经征战就得到正名,实在是天大的好处呢。” “果然!”程亦风赞成,“我堂堂□□上国,到自己的属国去商谈些小事,却动用一品大员,岂不叫西瑶人骨头轻得都要飞上天了?叫玉旒云看到,不也更加要把西瑶当成了不得的战略伙伴,千方百计要和他们结盟?” 虽然他分析的这一条很是在理,但公孙天成知道他最大的心病就是怕去周旋,心中忍不住叹息:这个程大人,楚国当他是中流砥柱,百姓等他力挽狂澜,他却是……唉!罢了,罢了,各人自有所长。他是治世之能臣,乱世就由老夫来解决好了。因道:“小姐和大人说的没错。我看也不必再费心找什么不入流的小官来做钦差大臣了,老朽去走一躺就好。” 计议定下,当然就是依照他所说的“三管齐下”。 魏进监视小莫,没有看到任何的异常。冷千山通缉玉旒云和石梦泉,搞得凉城人心惶惶,不过总算是在那日黄昏十分接到了偎红阁□□红珠报案,说是看到通缉文榜上的两名“江洋大盗”,自己的马车被劫持了,其中一个强盗还抢了自己新做的一身衣服,扮成女人蒙混出城。冷千山问她:朝什么方向逃窜了?红珠却是不知。冷千山就令人立刻向方圆四百里的郡县送出通缉文榜,又令那些地方官接到之后,就地刻板印刷,分别再向更远的地方传递,如此发散性地交接下去,在半个月之内,可以覆盖全国。 风雷社的一干人得知了此事,纷纷到程亦风面前来陈述利害。但是程亦风知道内情,非但不能阻止,还要支持冷千山,士子们见到,都觉得十分奇怪。好在自从红珠报案之后,顺天府就确定了玉旒云已经离开了凉城,所以京城的警戒松懈了下来,大家可以眼不见心不烦,而京畿新政之事甚忙,也就没有时间再去和冷千山计较了——其实,冷大将军忙着通缉“江洋大盗”,无暇给新政找麻烦,众人高兴还来不及。 公孙天成筹备西瑶之行,为了赶在玉旒云之先,当然是越早动身越好。不过,他深知磨刀不误砍柴功。要在西瑶一举成事,必须要知己知彼,尤其要了解西瑶朝廷中有些什么势力,两两间又有些什么关系,谁是盟友,谁是敌人,谁可利用,谁要避而远之……他虽然早年曾在南疆游历,但去的都是偏僻之地。边民隐士或许还认得几个,朝廷要员就一个不识。为在动身之前摸清对手的状况,他只有求助于符雅。 但符雅道:“先生要问我,那就问错人了。我虽然和先父在临渊住了几年,可那时西瑶和我国关系闹得正僵,武德帝一年也难得和楚国官员见几次面,西瑶官员更是不愿和咱们沾上边儿,省得落个‘卖国’的罪名。所以,西瑶的官场我只知道些官员的名字,其他可谓一窍不通呢!” 公孙天成难免有些失望,但还是道:“小姐至少还知道些名字,总好过老朽一无所知。小姐若能将这些姓名写下来交给老朽,老朽到了西瑶也不至于抓瞎。” 符雅自然说“好”,取了笔墨来,边想边写,别听她自谦说“一窍不通”,但是官职姓名一一对照,不多时就密密麻麻写满了三页,这才放下笔道:“哎呀,再也记不得了,先生将就着用吧。西瑶选官用的‘九品官人法’,一般官员不犯大过,这位子可以坐到死呢。我离开西瑶才几个月,这些人应该都还在原职上吧。” 公孙天成自然知道“九品官人法”,中原百多年前还未实行科举,就如此选拔官员。具体操作起来,就是在各地选择“贤有识见”的官员任“中正”,查访评定辖区内人士,将其分成“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九等,作为吏部授官的依据。实际都是选的名门望族。所以出现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情况,天长日久,选出来的官员简直没一个中用的。西瑶建国才不过几十年,弊端恐怕还未显现吧。 符雅自己拿着那三张名单端详,似乎是为提供不出更详细的内幕而懊恼,因指着头一个名字道:“这牟希来牟太师应该是朝中最有权势的一位老臣,他过去教导过武德帝,后来又给段青铮做老师,到段青铮死后,又教导段青锋。西瑶的国子监也是由他主持的,朝中的大臣大半算得他的门生。先生如果能争取到他,那就是把西瑶的文官都争取来了。” 公孙天成点点头,暗想这个符小姐实在不简单。如果是程亦风到西瑶去住了几年,恐怕民歌抄了几本,文人识得若干,但是一个官员也不会结交,连名字也多半叫不出来。“有文有武,”他道,“小姐知道武将中谁为大?” “应该是兵部尚书。”符雅指着一个名字,“就是这位卓思远卓大人。他是去年年底才刚刚升任尚书的,才三十出头的年纪,究竟在朝中有多大势力,还不晓得呢。”说着,又扑哧一笑:“不过在全国的姑娘心中,那分量可就重了。” “怎么?”公孙天成笑道,“莫非他是个花花公子?” 符雅摇摇头:“恰恰相反。他一点儿也不风流。他是已故段青铮太子的挚友,两人从前形影不离,恐怕比起樾国的玉旒云和石梦泉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对段青铮也是忠诚无比,在段氏死后,还断发纪念呢!” “哦?这果然是超出主仆关系的。” 符雅道:“单单只是忠诚,那还迷不倒西瑶全国的姑娘。他还是西瑶著名的美男子。我有幸见过一次,果然是叫潘安退避三舍,宋玉甘拜下风。西瑶的贵族小姐几乎是打破了头想要嫁他为妻。然而他却说他有一个深爱的人,命运捉弄不能结合,于是他立誓终身不娶。哎哟,姑娘们的心都碎了呢——可是越心碎,就越是割舍不下卓大人哪!” 公孙天成听符雅的语气颇有调侃的意味,笑道:“符小姐要老朽去争取卓大人么?莫非是想借着他把西瑶的女子都争取过来?” 符雅道:“咦,这有什么不好?许多少女时代就迷恋卓大人的贵族小姐都做了高官的夫人,如果先生能把夫人都说服,夫人们去吹吹枕边风,那些官员们也就都能说服了。” 依然像是玩笑话,公孙天成哈哈大笑:“好,老朽一定记得去找这位卓大人。不过,小姐难道不觉得最后拍板的应该是武德帝么?” “武德帝这时候应该在枯云寺斋戒,先生去了不一定见着面。”符雅道,“朝中应该是大臣们做主——也说不定是段青锋。不过这也真奇怪,我记得段青锋十分讨厌政事,好像跟这个太子位有仇似的,常年住在妓院里,既不回太子府也不回皇宫。” “妓院?”公孙天成惊讶。 “是。”符雅道,“一个叫绿窗小筑的地方。他在那儿专门写些淫词艳曲靡靡之音,在风月场中甚为流行。□□们都以唱‘太子词’为荣。不仅如此,他还和□□们一处演戏。他老子都快被他气死了——这次他竟出来斡旋结盟之事,莫非是突然转了性?” 公孙天成笑了笑:怕不是突然转性吧?看段青锋在楚国的所为,全然剑走偏锋,非特立独行之人不能为,不过,这种“特立独行”并不是一般纨绔子弟挖空心思要找乐子,而是有着清楚的政治目的,之前显然是对天下形势有过一番详细的分析。再说了,他如果真的是个一无是处的花花公子,就算是偶然“转了性”,武德帝怎么能放心把这么重要的结盟大事交给他来办?他这种糜烂不堪的作风多半是装出来的。 “呵呵,那倒有意思!”公孙天成道,“原来段世子是个风流倜傥的人物。他这样胡天胡地,岂不是苦了他的妃子?” “他就是太胡天胡地了,”符雅笑 “还没有娶妻呢——但或许有私生子,我可不知道。” 看来符小姐对段青锋的印象不怎么好。 公孙天成见左右再无其他内幕可问,就不再耽搁,次日便起程南下,只带了一个赶车的随从由通天道马不停蹄,不日就渡过了天江,来到西瑶境内。进入临渊城,就向人打听绿窗小筑的所在。得来全不费功夫。 到这妓院门前时,正是黄昏时分,首先就看到了段青锋亲笔的“绿窗小筑”四个字。再跟着一群客人走到里面,便看到那“谁为袖手旁观客,我亦逢场作戏人”的对联。 这倒有深意,他想,看笔迹,似乎也是出于段青锋之手。这就更加印证了自己的猜想:段青锋的纨绔应该是装出来的,这对联中尽是桀骜不驯,怀才不遇之感。不晓得段世子是否已经回到了此处?若他还未到,不知这妓院中有多少人是熟悉他的?倒可打听打听。 想着,就和众人一起来到了里间,看到那处诺大的戏台。许多艳丽的女子围坐在台边,而男人们就坐在看台之上——中原的戏台多是高高在上,看客们从下仰望,而西瑶这戏台却是深陷地下,十分古怪。他才坐定,就有一个丫鬟模样的姑娘挎着篮子走了过来,给每个人发面具。公孙天成接过来看看,见是煞白的一张笑脸,奇怪道:“这是做什么用?” 他旁边一个年轻就道:“老先生是外乡来的吧?这面具是唱傩戏用的。” 傩戏公孙天成知道,是边民用来祭祀鬼神的舞蹈,不过也只是演戏的人才戴面具,未见过看戏的也戴面具的。 那人看出了他的疑问,笑道:“老先生有所不知,今天是大家为排演太子的新戏做准备。他那出新戏据说是关于彼岸花的,精彩异常。大家都想在其中占个一席之地呢!” “哦?”公孙天成撒谎道,“你说的可是段青锋段太子的戏么?老朽是在蓬莱国宫中做乐官的,早也听说西瑶流行‘太子词’,敝主一定要在下前来学习。既然段太子有新戏,那就真是巧了!” 这人笑道:“除了他,还有哪个太子?原来太子词声名远播,连蓬莱国都知道了,可真了不起。” 公孙天成打了个哈哈,道:“不知太子殿下在何处?老朽要是能见一见他的面,回到敝国,也好炫耀炫耀。” 这人道:“这可就说不准了。太子殿下一向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他同大家说写了这新戏,那还是新年时的事,后来就没再到绿窗小筑来过。我们听说是孝文老太后病了,所以他到萱懿山庄去了。” 公孙天成知道段青锋在西瑶消失是因为他北上找樾、楚两国结盟,这个什么孝文老太后自然是个幌子。“那老太后的病现在如何了?太子殿下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这人道:“听说老太后已好多了。十一月十七是阿弥陀佛的诞辰。他是西方极乐世界之主,太子说要把《彼岸花》献在老太后那边的法事上。” “原来老太后是信佛的。”公孙天成随便搭上一句,心中想,到十一月十七还早呢,那时段青锋当然已经回到西瑶了。 “先生看来真是头一次来我国呀。”那人道,“何止老太后?我们西瑶全国都是信佛的。我国皇帝不仅每年要去寺庙中斋戒修行,太子在九岁的时候还要出家做一年和尚呢。现在枯云寺的住持其实是我们万岁爷的大哥,他当年也是太子,不过做和尚做得乐不思蜀,坚持不肯还俗的,后来只好另立太子了。” “有这种事!”公孙天成道,“我们蓬莱国虽然也有许多人信佛,但是皇上出家可是闻所未闻。那现在的太子也出过家么?我看他写的戏文,倒不像是出家人的作品。” 那人道:“哦,青锋殿下是二十岁的时候因为原先的太子——也就是现在追封为晋王的——意外身故才入主东宫的,那时早就过了出家的年龄。听说当时朝臣们也提出,要他稍微‘意思意思’到寺庙里去过几天清修的日子,学习将来以慈悲治国的道理。但是殿下他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他不乐意做的事,谁能勉强?别说是要他住禅房,守清规戒律,哪怕是要他住皇宫,忍受些繁文缛节,他都不干,所以几乎常年住在这里呢。” “哦?”公孙天成道,“那……这不是不合规矩么?” 这人道:“管那么多呢?古板的人大概总是很不舒服,但是……呵呵,只要他的戏好看,就够啦。” 一国之太子岂是写几本歪戏就行的?公孙天成想,便道:“太子殿下的文章流传海外,想必治国的本领也非同一般。只要本领高,管他当没当过和尚呢?或许还有‘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呢!” 这人哈哈一笑:“青锋殿下的文章好,大家都知道。不过治国嘛……那么俗的事情他怎么会有兴趣?听说当年他刚满十八岁,孝文皇太后让皇上招他回朝,让他辅佐当初的青铮太子处理朝政。没几个月,青锋殿下就甩手不干,又回到萱懿山庄,且这一去,连逢年过节也不回宫,直到青铮殿下发生意外才又勉强回来。现在他也是什么政务都不理。其实我们西瑶天生就是块佛祖庇佑的乐土,皇上只要无为而治就好啦。” 公孙天成对这治国谬论没有兴趣,只对那孝文太后让武德帝招段青锋回朝的事十分有兴趣,便问道:“怎么?难道青锋太子十八岁之前不在宫中?” 这人一愕,道:“先生远道从蓬莱国来,自然不知道了。青锋太子从小是在孝文太后身边长大的。孝文太后自先帝驾崩之后就断发出家,住在临渊郊外的慈济庵中。青锋太子打小就住在庵旁的萱懿山庄中,只有逢年过节才回宫参加庆典。庆典一结束,他又回到山庄里。” “这是什么道理?”公孙天成不解。 这人道:“呵呵,有时我想,为什么青锋太子的戏文写得这样好,可能是因为他自己的经历就像是一出戏吧。”说时朝台上看看,一群□□正推推搡搡在排座次,便道:“估计还有一会要等,我就讲给你听听。” 公孙天成正是求之不得。 这人道:“要说起咱们的万岁爷,现在虽然是潜心修佛,年轻时也和旁的公子哥儿一样,做过好些荒唐事。听我爹说,皇上登基之初,三年之内就三次广选西瑶各族美女。佳丽三千虽然还没达到,不过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却是凑齐了的。听说他还不过瘾,还要微服出宫去寻访佳人。我爹说,那时候凡是想攀龙附凤的人家到了夜晚都不锁门,希望皇上逛着逛着就逛到了自己家里,然后看上了自己的女儿。这样过了一年,西瑶各地冒出了许多私生子,全都自称是龙裔,许多人拥进京城,要和皇帝滴血认亲,简直天下大乱。” 竟还有这种事!公孙天成暗想:这武德帝岂不是个昏君?不过,也正是这个武德帝宣布西瑶脱离楚国独立的呀! 这人又接着道:“后来有一天,皇上微服来到桃花谷,不慎中了瘴毒,被一位景族女子所救。这位女子貌美无双,他就将其带回宫中,做了身边一个小小的才人。换在以往,皇上对美女的兴趣从来不过十日,失去了那新鲜劲儿,女子就被冷落了。可这景族女子却与众不同。皇上对她简直像是着了魔似的,连一刻都不能不见。起初是日日夜夜陪着这个女子连朝也不上,后来非得上朝不可,就把这女子扮成个小太监带在身边。大概一个月的时间,这女子就封为景贵妃,据说皇上还动了心思要废黜原配立她为后呢。” 景族?公孙天成想起符雅曾经提到过,那个民族男女都俊美,还擅长巫蛊之术,虽然后者大概是为了救凤凰儿临时编造出来的,不过凤凰儿清秀无比,这个被武德帝看中的景贵妃想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对了,符雅不是说,段青锋的母亲就是景族女子么?莫非就是这景贵妃? “我听说贵国景族人有法术。”他道,“如今听你讲这个景贵妃的事,觉得她果然有点邪门呢!” 这人笑了笑:“先生还没有听到最怪的呢——那时万岁爷要立她做皇后,满朝文武都反对。皇上一怒之下,就说,大臣们一天不赞成,他就一天不上朝。结果弄得文武百官天天在后宫的门口长跪不起。景贵妃这时就说,她并不想做皇后。皇上道,除了立后,再无其他可以表示他对她的宠爱。景贵妃说,还有一样。皇上自然问是什么。景贵妃便要求他把宫里所有还未得见龙颜的女子都释放回家,随便嫁人,而已经得皇帝宠幸的,如果无子女,也可以随意去留。皇上想也不想,一口答应——三宫六院那时也被冷落久了,许多人都觉得自己决不是景族巫蛊之术的对手,还不如出宫寻个好人家合算。一时间,宫里的嫔妃走得所剩无几。临渊街头环肥燕瘦争奇斗妍,以致附近州县的男人都跑了来,想,拣个皇上看中过的女人做老婆也不错。西瑶全国上下那阵子净忙着办喜事。” 公孙天成瞠目结舌:想中原地方礼仪教化,男人们都讲求要娶一个冰清玉洁的女子,娶寡妇的已经心里鲠着东西,娶被休的女人,更加是要前思后想。这些被段启文打发出宫的女子,不论有没有得到过皇帝的宠幸,那都已经算是嫁了人的女人,再怎么美貌,也不是娶妻的上选啊!蛮夷之族果然与人不同! “景贵妃此举深得人心,”那人接着道,“加上她又不想争夺皇后之位,所以大臣们便不再成天上疏要求皇上赶她走了。后宫安宁,皇上也就能励精图治,我爹常说那几年是空前的太平盛世。当时皇后早已产下了青铮太子,过了几年景贵妃又怀了身孕,大家都想皇上鸿福齐天,天下自然国泰民安。却哪里料到,景贵妃生下的皇子竟然有一双冰绿色的眼睛——那就是今日的青锋殿下。” 段青锋那一双眼睛,鬼气森森,的确叫人不寒而栗。“这可不真是妖怪?” “呵呵,”那人笑道,“其实这几年我国和婆罗门国生意往来频繁,许多那里来的生意人其实都是从西方欧罗巴洲来的红毛番人。他们的眼睛就是绿的,还有蓝的,紫的,连两只眼睛颜色不一样的都有。不过当初大家可没见过这样古怪的事,都说青锋殿下和景贵妃是妖怪,应该立刻烧死,也有人说至少得将他们母子赶回景族人聚居的桃花谷去。可皇上都不答应。没过多久,皇后就得了怪病,暴亡宫中。这样一来,举国上下要求处死妖孽的呼声愈高。但皇上充耳不闻,反而张罗着要将景贵妃扶上皇后之位。景贵妃执意不肯,拖到了第二年,实在拗不过,只好答应去参加皇后册封的祭祀仪式。就在那仪式上,她发了疯,落水身亡。” 不幸发生得太突然未免就显得离奇,公孙天成想,其实可能是后宫中的什么争斗让这两个女人没了性命,然而被人添油加醋穿凿附会,就成了妖魔鬼怪的传说。段青锋一出生就背负上这样的恶名,难怪后来会有如此古怪的性格。 “莫非是因为这个缘故,青锋殿下不能住在宫中,所以才送到孝文太后处教养?” “正是。”这人点点头,“其实皇上心里肯定还是舍不得的。你看自景贵妃死后,后宫主位虚悬了二十多年,可见皇上对她的思念。皇上也不曾再选美女,每年到寺庙清修的时间越来越长。到青铮太子成年时,因他文武兼备聪明过人,国家大事都可以处理,皇上就干脆将朝政都交给了儿子,自己长年参禅学佛。直到……” 直到段青铮意外身亡。公孙天成听符雅提过,段青铮是坠崖而死的,不知这其中有没有蹊跷?他看段青锋周旋在楚、樾两国之间,既有大智慧又有小聪明,想来聪明才智不在他兄长之下。然而,他是庶出,又背着个妖孽之名,连皇宫都住不下去,他会甘心吗?距离登天只有一步之遥,他会不会对兄长暗下杀手,铺平自己的青云之路?然后,为了消除大家对他的怀疑,故意装成花花公子的模样? 想到这里,公孙天成的心中不禁兴奋了起来:不想听人随便说了些掌故,竟收获如此巨大。小小西瑶,也大有文章! 这人知道如此多的内情,他看看身边这个年轻人,不晓得还能帮上什么忙?因问:“聊了这么久,未请教兄台大名?” “啊,好说了,免贵姓张,草字至美的就是。”年轻人道,“未知先生……” 公孙天成方要回答,却忽听一个女人喝道:“好哇,张至美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到这种地方来?” 张至美还没反应过来呢,已经被人扭着耳朵拽了起来。公孙天成才看到,来个是个妙龄少妇,生得两道柳叶吊梢眉,一双丹凤三角眼,本来已经不怒而威,这时发了火,更显得刻薄无比。张至美痛得他嗷嗷直叫,还不忘拱手求饶:“娘子,耳朵掉了,你先放开……哎哟,先放开……” 张夫人却是不放,道:“我放了你做什么?让你去找那些个不三不四的女人胡天胡地么?” “夫人冤枉啊!”张至美道,“我不过是来这里想演太子殿下的戏……什么胡天胡地?我怎么敢?” 张夫人冷笑:“你们这些男人心里想的什么我还不知道么?演戏!宫里养着戏班子他怎么不去演呢?偏偏要到这种地方来——再说了,太子是太子,他将来做了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妃都可以,你学他?他算什么?小心我休了你!” 呵!公孙天成真要对西瑶的女人刮目相看了——向来只有男人休妻子,哪有女人休丈夫的?这张夫人可真厉害。 张至美还是连声求饶。旁边的许多看客也都纷纷转过头来瞧热闹。张夫人好像并不怕家丑外扬,还把声音提高了几分,道:“你别以为太子做的就都对,就都能学。他要是做的都对,我爹这个太师还成天唉声叹气地做什么?一个学生已经把他老人家愁成这样,你这个女婿难道也要来气他么?” 原来是牟太师的女儿,公孙天成想,难怪这样嚣张——看来这张至美是个上门女婿,所以只有忍气吞声。符雅说过,牟太师在朝中势力不小,是一个应该要争取的人物。他心思飞快地一转,即向这张夫人作揖道:“夫人有礼了,老朽可以作证,张公子确实只是想演戏而已。其实连戏都还没演上呢,只是跟老朽闲聊而已。绝对没有什么不体面的行为。” 张夫人瞥了他一眼:“你是谁?” “他是蓬莱国的……”张至美抢先说道,“蓬莱国特使……”似乎是怕公孙天成说出自己那“乐官”的身份,赶忙先撒个谎,同时不停地向公孙天成使眼色。 公孙天成何等聪明,以逸待劳,配合着他演戏。 张夫人道:“蓬莱国的特使?跟你在这里做什么?” 张至美道:“蓬莱国……蓬莱国的皇帝听说过太子殿下的戏,特使来到我国就要见识见识,好回去交差。” “胡说八道!”张夫人一声断喝,揪着丈夫耳朵的手又多使了几份力,“你自己没出息,跟着太子做些无谓的事,就以为天下的人都跟你一样么?蓬莱国的皇帝正担心今年我国在南海采的珍珠强过他们的东海珍珠去,那样欧罗巴人就会从我国买珍珠——蓬莱国的人大多以打渔采珠为业,这是他们生死存亡的大事,蓬莱国皇帝现在会有心思管太子殿下演的什么荒唐戏?” 没想到这个女人虽然凶悍泼辣,却知道天下大事,看来牟太师家学渊源不可小觑!公孙天成灵机一动,就顺着她的话说道:“张夫人真是聪慧过人,老朽就是为了珍珠之事来的。不知道牟太师可不可以在贵国皇上面前说几句好话,好歹给我们蓬莱国百姓一条活路?”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张夫人的吊梢眉稍稍放低了些,不过神态还是倨傲:“尊使应该知道,我西瑶重商,生意场和战场是一样的,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给了你们蓬莱国百姓活路,那我们南海的珠民岂不是断了财路?” 公孙天成道:“张夫人,话可不能这么说。生意场虽然如战场,但是战场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生意场上对手和盟友的变化只是更加频繁。今日销往欧罗巴的珍珠,你我是对手,明日岂知没有什么事我两国是需要合作的?我蓬莱国虽小,但说我们是东海的霸主也不为过,贵国为了一时独占珍珠生意,就和我国翻脸,将来的事再要弥补,恐怕会付出倍于珍珠的代价吧?” 他其实对蓬莱国是一无所知的,所以将话说的尽量模糊。但是道理上却无懈可击。张夫人果然愣了愣,清清嗓子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皇上现在在枯云寺修佛,朝中的事本该由太子处理,但太子殿下又跑到萱懿山庄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就算他们都回来了,朝会上讨论这事,也不见得就会考虑将来如何。” 公孙天成笑道:“所以老朽才专程来找张公子,想要见见牟太师啊!”他压低了些声音:“谁不知道牟太师在朝廷里的地位?只要他老人家来说句话,老朽就好向辟国皇上交差了。” 张夫人瞥了这个陌生的老人一眼,似乎还想确认一下他说的话有几分真实。而张至美就在一旁说道:“既然如此,还耽搁什么呢?老先生就到寒舍见见我岳父大人吧。” 正这时,台上的表演终于开始了,丝竹管弦响成一片,又有□□们翩翩起舞,唱道:“彼岸花,开彼岸。花莫见,叶莫见,到时为彼岸,过处即前生。”她们的声音甜腻而妖娆,真有点儿地狱中魔鬼招魂的感觉。本来看着张家夫妇热闹的人,全被那表演吸引,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张至美本来也是为了这表演而来的,一时如痴如醉。 张夫人如何看得下去,狠狠把丈夫的耳朵一拽:“看!我叫你看!还不跟我回家去?没见有正事要谈么?你再不好好跟爹学着点儿,将来怎么在朝廷里做官哪?太子贪玩不要紧,太子有人辅佐呀!他玩得翻了天也还是太子。你呢?你要是没出息,就回去卖你的茶叶去吧!” “哎哟哟,我知道了!”张至美嚎叫着,“夫人,拧掉了我的耳朵,上朝可难看!” 张夫人才不理,继续拽着丈夫的耳朵朝外走。 公孙天成追上去道:“张夫人,老朽看,你还是放开张公子比较好。” 张夫人瞪他一眼,道:“怎么?你自烦你的珍珠生意。我怎么教训这没出息的丈夫,可用不着你操心。” 公孙天成笑了笑,道:“张夫人望夫成龙,用心良苦,实在叫人佩服。不过夫人有没有想过,倘若老这么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张公子呼来喝去拳□□加,大家心目中会怎么样张公子呢?怕是会觉得他懦弱无能,万事都要听老婆的,日后就算他真的做了一人之下万上之上的股肱之臣,大家能服他么?” 张夫人眯起眼睛,显然是觉得公孙天成说的不无道理。 公孙天成又接着道:“夫人要做张公子的贤内助。这‘贤’‘内’和‘助’三个字是分不开的。所谓‘贤’,夫人家事国事天下事无所不知,可以处处帮助丈夫,而所谓‘内’,指的就是要在背后悄悄地帮助,让外人都佩服您丈夫的本领,而‘助’,就是说,只有做到了前两者,这才是对尊夫的前途大有帮助啊!” 张夫人果然被说动了,松开了丈夫的耳朵,面色和善起来:“先生是要见家父么?就请随我们夫妻来吧。”又笑着看了张至美一眼,道:“相公,家里早就炖好了燕窝,现在正温着呢。你回去吃了,就可以读书了。” “恩……恩……啊……”张至美被老婆欺凌了这许多年,不想公孙天成三言两语就让雌老虎变成了贤妻良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张夫人“嫣然”一笑,转身朝外走了,他才缓过劲来,对公孙天成道:“老先生,你可真是厉害!” 公孙天成呵呵一笑:“什么厉害不厉害?婆娘嘛,再怎么厉害还能强过爷们儿去?只要找准了她们的弱点,一拿一个准!” 张至美大喜:“老先生,你可是我的救星!还没请教你的尊姓大名?” 公孙天成道:“什么尊姓大名的。老朽复姓公孙。你也不要‘先生’‘先生’地叫我,咱们萍水相逢,又都喜好戏剧,就以兄弟相称吧。老朽痴长了几岁,就不客气的做哥哥啦。” 张至美道:“好极了。公孙兄,今晚到了寒舍,小弟一定要请你畅饮一番。小弟另还搜集了不少太子殿下的戏文,咱们正好一同研究。” 公孙天成笑道:“甚好。不过尊夫人说要叫贤弟好好读书呢,恐怕读戏文她会……” “不打紧,不打紧!”张至美道,“偷偷的不被她发觉就好——哎呀,不过方才撒谎说要和我岳父大人谈什么珍珠买卖的事,可这如何是好?” 公孙天成微笑:“不妨事。老朽三寸不烂之舌,随便敷衍敷衍就好。” 张至美道:“妙极!公孙兄请!” 公孙天成也道:“请——”心里却想:见到了牟太师,我还说什么珍珠?该要开门见山,呈上盟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