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侧殿内,门窗紧闭,既幽且暗。月光顺着缝隙射入,留下细碎的影子。 婢女早被遣出殿外,冯姬枯坐榻上,鬓发衣饰仍旧齐整,只脸色青白,神情剥落,看来毫无生气。 在长安,她是乐府最出色的舞女。入长乐宫献舞时,被新元帝一眼挑中。一朝得宠,她以为从此便居于人上,富贵荣华,享之不尽。 谁知云端的日子不过一个月,陛下就要将她送往信都。 那日她与韩夫人因一支步摇起了争执,竟一路闹到陛下面前。韩夫人不但生得美貌,更出身世家大族,众人皆以为陛下定会偏帮韩夫人,她却不信,迎着他人鄙夷的目光,固执的不肯认错。 而陛下,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众目睽睽下将她扶起,同坐高位。 她欣喜异常,甚至有那么一刻,以为自己会如赵氏飞燕那般,登上后位,宠冠六宫。 可第二日,她便奉命随尚书令张允前往信都。 陛下说,萧王在外,拥兵自重,恐有异心,他需一信任之人,亲自前往,为他一探究竟。 他还说,一旦找到证据,立刻接她回长安,从此她便是汉室江山的功臣。 她欣然而往,为了陛下,甘愿委身。可那萧王,油盐不进,眼里心里,都只有赵姬,令她倍感羞辱,更被张允、彭光等人一再看轻。 若没有赵姬,只怕她早已替陛下立下大功。 如今,又是被赵姬幽禁于此,为人唾弃,她已走投无路。 “吱呀”一声,大门被人从外推开,一个身影悄悄闪入。 “出去,谁让你进来的!”冯姬随手拾起手边耳杯,直直朝那身影砸去。 那人朝侧边闪了闪,木质耳杯“咚”的一声落在地上,咕噜噜滚至门边。 “姬心中可有恨?”那是个老妪的声音,低沉暗哑,有一分熟悉。 冯姬一怔,心中那个模糊影子越来越明晰,猝然抬头,眸中盛满恨意:“她令我受辱至此,我怎会不恨?” 老妪闷笑一声:“那便给你个机会。” …… 赵地,战火将至。 赵王以为援兵已至,便可高枕无忧,在王宫中日日笙歌,对练兵之事从不过问。除国相郑普偶尔来问,竟只赵弇每日入军营。 刘绍自第一日后,再未主动过问这少年情况,更吩咐手下副将,不能因其王后之弟的身份而另眼相看。赵弇则没有一日迟来,训练场上,比普通兵卒更卖力。 这几日暗中观察,刘绍对这少年越发刮目相看。 不论才智如何,只这不骄不躁的心性,便值得栽培。 目下,张平军越来越近,再有数日,便要兵临城下。 好在,刘绍起初派出的两千精骑,不分昼夜,数次以游击战的方式骚扰敌军,一击便退,退而复返,令张平军不堪其扰,尚未开战,便疲惫不已。 而赵地守军,也在刘绍的日夜训练下,渐渐涨了气势。 数日前,大军已自邯郸出发,往赵与常山边境之地中丘疾行,预备迎战。 中丘城外多丘陵山地。赵军虽人数占优,又经了几日训练,已增加不少实力,可到底没有实战经验。为速战速决,刘绍令手下副将领一万人前往,假借运送粮草,诱敌至山坳处,除守城的三万人,其余皆手持□□,埋伏山林。 张平因途中多遭突袭,防不胜防,早已下令不再追击。但此来目的便是抢夺粮草,因而原本不欲理会的他,见到那一车车粮草辎重,却忽然改变主意,下令全力追击。 那一万人甫一入山坳,便抛下粮草辎重,退至两边入口处,而早已埋伏山间的弓|弩手们,万箭齐发。顷刻间,箭如雨下。山坳中,张平军才知中了埋伏,顿时惨叫声不断。 张平抬头一看,刘绍正长身玉立,闲闲于山顶平地观战,那胸有成竹,镇定自若的模样,气得他目眦欲裂。 周遭侍卫欲护着张平杀出血路,逃窜而去,张平骑于马上,狼狈溃逃时不忘回身大骂:“刘绍,你这奸贼!今日诱我中计,誓不与立于天地之间!” 山上的刘绍微微一笑,取出一把弩,安上箭矢,瞄准张平,扣动扳机:“你既有此愿,我便成全你。” 长箭破空,直入张平后背。张平口吐鲜血,双目圆睁,仰面自马上跌下,咽气前,一手仍不甘指天。 贼首已死,刘绍立刻下令擂鼓,停止进攻,冲底下众人朗声喊道:“张平已死,汝等当速速投降!” 手下副将纷纷随他一同喊,张平军见主帅已死,气数已尽,若不投降,只有死路一条,当即放下兵刃,就地投降。 赵军原以为定要酣战数日,岂料不过一计,便轻易战胜,顿时士气大振,对萧王越发敬如神祗。 消息传至邯郸,刘真当即松了口气,欲设宴款待。然刘绍与手下诸将皆不屑刘真为人,况张平已死,常山与中山二郡随时可能来降,是以萧王军并不领情,又闻使者来报,河间与广平二郡太守将至信都,拜见萧王,便不再耽搁,直接启程返回。 刘真脸色不愉,但因理亏,又惧刘绍声威,诺诺不言。 …… 大战过后,身心畅快,不少人蠢蠢欲动。 趁着傍晚在驿站外扎营休整,数个小卒围坐一堆。 刘绍带着副将巡视,便听其中一个仰天长叹道:“算算日子,我上次回家,已是数月前,我家那婆娘,该想我想得慌了。” 另一个奇道:“上回你还说她又刁又泼,巴不得休了,咋这回就变了呢?” 那人嘿嘿一笑:“女人嘛,床上一顿收拾,保证百依百顺,兄弟我活儿好,还怕她不服贴?” 一堆人哄笑:“咋?你就不怕,你不在家的时候,她被别人在床上收拾了去?” 那人“呸”一声:“她敢!我要是连个婆娘都搞不定,我就是个软脚虾!” 刘绍在背后默默听着,越听脸色越差。 想起家中那小女子,至今还未圆房,他深感耻辱,难道他是那小卒口中的软脚虾? 身旁副将观他脸色,赶紧清清嗓子,上前训斥:“都说什么呢?赶紧散了吧!” 几个小卒一回身,见刘绍在此,吓得赶紧作鸟兽散。 副将小心道:“大王,兄弟们刚打了胜仗,一时欣喜,难免有所松懈……” 刘绍心烦意乱,没再说话,只让他退下,独自往驿站中去了。 夜深人静,他卧于床上,辗转难眠。 那小卒的话犹在耳边回响,床上一顿收拾,当真能令她百依百顺吗…… 他只觉热气上涌,才因战事结束而松懈下来的身体,一下子肌肉贲张,全身血液都往下腹处流淌。 不能当那等见色起意的小人! 他在心中一遍遍提醒自己。 可他为她故国亲人解了困局,难道连一点身为丈夫的权利也不能有吗? 想起那日她衣衫半退,柔弱哀婉的模样,他长叹一声,终是心软,这软脚虾,不知要当到什么时候。 …… 信宫,阿娇收到前线战报,言刘绍已大退敌军,更击杀张平,大获全胜,归来时,巨鹿与广平二郡太守将同至,需设宴款待。 她方松了口气,赵国算是保住了,照眼下形势,应当能安定一段时间,不必再担忧。 而冀州北原张平所据二郡,若不出所料,不日也将来归。至此,不到一年,冀州大部便能尽收刘绍囊中,比之上一世的记忆,因赵国的直接倒戈,更快了数月。 那远在长安的新元帝,此时仍醉生梦死,不知大难将至,江山危矣…… 楚儿不懂时局,只闻大王将归便已欢欣,冲西边轻哼一声:“大王归来,看那冯姬,还能如何!” 阿娇但笑不语。 那日姜夫人闻冯姬偷窃刘绍财物,当即欲将其逐出宫外,却被她拦住。 冯姬到底是天子所派,如此处置,损了天子颜面,恐为刘绍招大祸。 姜夫人愤然,冯姬是她主张留下的,如今犯了错,她反倒惩罚不得,还得看赵姬的脸色,这是什么道理? 阿娇心知待婆母应恭敬顺从,不能太过强硬,便命人出宫,请公孙偃与昙恂二人相劝,这才勉强阻止姜夫人再度大发雷霆。只是她在这个婆母心中,大约又多了一桩恶行。 现在刘绍回来,这烫手山芋终于可以丢给他。 …… 十日后,刘绍终于与二位郡守同归。 拜见过姜夫人后,他直奔自己居处。 那小女人果如预料一般,立于门口,笑盈盈迎候他归来。 行至近前,她柔柔笑道:“恭喜夫君,战胜归来。” 他大感身心舒畅,步履轻快的步入室内,主动伸开双臂,让她替他解下铠甲。 她靠近,幽幽暗香浮动,令他习惯了外头风沙味道的鼻子,不禁深深吸了口气。 那小卒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他心思恍惚,浑身发热,不觉伸出手,勾起垂在自己胸前一寸的那张白嫩脸蛋,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 两人都愣住了,阿娇傻傻看着他,伸手捂住方才被他吻过的地方,小脸通红,不知所措。 一会儿还得赴宴,刘绍一面在心中暗骂挑的不是时候,一面假意望天,清清嗓子道:“唔,一会儿两位太守将至,孤先去迎接。” 阿娇垂着脑袋,心如擂鼓,总觉将有大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