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教授今天穿了一身浅色衣服。
白色的高领毛衣,灰色宽松卫裤,阳光洒在上面勾勒出金灿灿的边缘。毛衣前,懒懒散散搭着一条红黑相间的羊绒针织围巾,给单一的浅色调里增添了一份冲击力。
他见温浅没反应,也不着急,放下手,胳膊撑在漆黑的雕花栏杆上,悠悠望着楼下的两人,
用来弹钢琴的修长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栏杆边缘。
岁月静好,不过如此。
温浅真的是看呆了,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一起看呆了的,还有旁边那个刻薄的女老师。女老师率先回过神来,拿着那一张张折叠成纸飞机的琴谱,盛气凌人的气势全无,结结巴巴地道,
“真、真的是沈教授您的琴卡啊……”
距离有些远,沈苏御当然听不清。温浅从沈苏御诱惑人的美貌中抽回思绪,输了一口气,仰着小脑袋对沈教授喊道,
“我没看到手机——”
沈苏御微微一笑,发丝摇摆,带动着流苏般的金光闪闪,
“上来。”
温浅转回头,对着女老师再一次地伸出手,
“老师,我说是沈教授给我的吧。”
祁教授:“……”
温浅:“那可以麻烦老师把琴卡还给我了吗?”
人家沈苏御都亲自出面为小姑娘证实了,再嫉妒再没脸面,也不该继续霸占着人家的琴卡。
女老师灰头灰脸,将8118的黑卡还给到温浅手中。
温浅接过卡片,还是礼貌地跟女老师挥挥手说“拜拜”,临走前她看到地上丢的一片琴谱折叠成的纸飞机,那个女老师好像挺难过的望着那些飞机堆。
随地丢垃圾好可耻!
温浅虽然想不明白沈教授怎么会用如此奇葩的方式引起她们的注意,但是这些纸飞机就是冲着她们来的。小温同学临走前,蹲地上把那些琴谱叠的飞机一个个给捡了起来,
走进楼梯口,边往上走,边将那些谱子给展平。
一个小插曲,不足为烦恼。温浅坐上了电梯,电梯嗖地下子往上飞,很快便到了7楼。琴房的电梯是不直达八楼的,需要在7楼停下来,然后徒步爬楼梯爬上顶层。
纸飞机也都全部被展开。
温浅攥着那厚厚一沓琴谱,沿着迷宫般的走廊,歪七扭八到了7楼通往八楼的楼梯衔接处,沈苏御就站在长长楼梯的尽头,红色砖瓦一层一层拼接成的台阶,男人靠在暗色的欧式雕花栏杆前,微微低头,手中把玩的银制火机“啪!”地一声打开,点燃了咬在嘴角的烟。
阳光在他身后暖洋洋地洒着。
温浅呼吸一滞,感觉到心脏又开始不听话地乱跳。她吸了口气,抱着那些琴谱,三步并一步地奔上楼梯。
“沈老师——”
沈教授夹着烟,胳膊肘压在弯曲的栏杆花纹中,吹了一口烟雾,转过头来对小姑娘笑了笑,
“嗯。”
“琴谱!”温浅将怀中抱着的谱子,递到沈苏御面前,
“我看好像是你们乐团排练的谱子,昨天见到有个男生去打印的!”
沈苏御看了温浅一眼,抬手接过,
翻了两下,直接给丢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温浅:“……”
沈教授:“本来就是不需要的东西。”
温浅小声嘀咕:“那也不能随地乱扔垃圾吧……”
她的声音虽然不大,但还是被沈教授给听到了。沈教授也不恼,看到指尖烟雾被风往温浅的方向吹,
掐灭了烟。
“你怎么跟祁老师扯上关系的?”沈苏御直起身,一副要往排练厅走的趋势,背对着温浅,突然开口问她。
温浅眨了眨眼,背着兔子书包跟在他身后,揉了揉鼻尖不太好意思地道,
“昨天借琴卡遇见的,刚刚上楼前又碰上了,她问我琴卡跟哪个同学借的。”
“……”
温浅一向自来熟,不管对面是谁,就算是心动的沈教授,只要沈教授跟她说话,她就会开始叭叭叭嘴巴停不下来的说。
“你们学校真的好神奇。”温浅不禁把自己心里的郁闷给吐了出来,“借个琴卡还算违纪,什么年间了,大清都阵亡几百年了!!!”
“本校学生往外借琴卡,的确是有‘八股文’。”沈苏御边往前走边给她解释,从楼梯口到排练厅的大门还有一段距离,他的声音略带磁性,沙哑沉稳,为微凉的秋天里染上了一丝涩意,
“不准许借给外校人员,因为学校给每个学生冲了两千元的练琴费,每一级所有学生加起来,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如果弄丢了,再补办,学校还要重新充钱。”
“得不偿失,不如直接扼杀烧钱的苗头。”
“……”
“哦。”
温浅点点头,跟在他的屁股后面,背在肩膀上的兔耳朵书包两只毛茸茸的大耳朵一蹦一跳的。沈教授这么一解释,仿佛给那个气人的女老师一个台阶下,温浅很不喜欢那个女老师,听到沈教授为她“开脱”,她心里瞬间冒出一个小疙瘩。
明明是她先欺负我的……
温浅低下头去,也不知道为什么,沈教授帮别人说话她就分外不开心。其实这件事要是放在其他场景换成是其他人给她解释,她都会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嘛,不解释都欧克。就有些像小时候温浅调皮跟学校其他小孩子打架,不论是对谁错,如果她那可爱的爹为对方说一句好话,小温浅回家后绝逼要把温成挠一晚上。
兔子耳朵也不那么欢快地蹦跶了。
但温浅不是个喜欢留得住悲伤的人,三年前温成的离开,让娇生惯养的她学会了如何在难过时寻找让自己开心的事情。温浅抬头看着走在前面的沈教授,又鼓了鼓勇气,换个话题,
“沈老师!”
沈教授脚步微微一顿,
“嗯?”
“你刚刚……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啊?”温浅有些不太好意思地戳了戳楼下刚才她和女老师掐架的地点。
感觉沈教授,好像站在走廊上站了有一会儿……
沈苏御眼角的笑意有些意味深长。
“看了有那么一段时间吧……”
说着,还比划了一下,
“能跟祁教授叫板,反正我们学院是找不出来。”
温浅:“……”
嘤嘤嘤!
她的心情瞬间好了不少,假做生气纠结了一会儿沈教授居然干看热闹不拉架,乱丢纸飞机也好可耻!但想着想着这些事情,温浅就觉得很开心,因为沈苏御肯定也不是认真地去欺负她。
逗猫猫。
两个人一前一后到了排练厅的门口。
沈教授停下脚步,温浅也跟着收住腿儿,眼巴巴仰着头看男人漂亮的下颚线。沈教授伸出手,推开沉重的大门。
排练厅的隔音效果相当好,两扇门紧闭时,外面根本不会听到任何声音。可一旦拉开一丁点儿缝隙,里面震耳欲聋的管弦乐演奏的声音,便会沿着出口铺天盖地压了出来。
温浅感觉到耳朵边仿佛被人拿雷给劈了!
沈苏御一推开门,里面轰隆隆的奏乐声,瞬间戛然而止。
里面黑压压的人群,纷纷停下手中的活动,
目光齐刷刷,全部聚焦到门口两个人的方向。
“……”
温浅几乎是在那一秒钟内,大脑一下子空白了。不、不是说,不是说十点半后,就、就没人了吗……
这……是什么情况!
温浅的脸颊立刻涨红,小手抓啊抓,抓着沈苏御的袖子,磕磕绊绊小声道,
“怎、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我是不是,来的时候不对……”
沈教授什么都没说,先是扫了一眼伸过来脑袋打量他们的学生,极其有震慑力,仿佛用一把无形的利剑,唰唰唰悬在他们脑袋顶让他们赶紧练!
抱着大号的横着长笛的肩膀上架着小提琴中提琴的年轻男子美女,又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回自己手上的乐器。
“钢琴在那儿。”沈苏御拍拍温浅的脑袋,给她指了一下角落,
并未回应温浅的尴尬。
沈教授往钢琴的方向走,温浅也没多问,捂着书包跟上。跨过排练厅前端空地的时候,她很明显能感受得到,好多好多人在悄悄打量她。
瞬间有种成了笼子里的金丝雀的难堪。
温浅心里有点点古怪,因为沈苏御明明跟她说的是十点半后排练厅是空着的,所以才让她过来,可为什么到了排练厅,现在也没有到一点半,排练厅里却还有那么多乐团的成员在演奏?
这种不太对劲儿的感觉,在下一刻,沈苏御突然靠上前来那瞬间,顿时全都给冲走。
温浅顺着沈苏御手指指向的地方,坐在了亮堂堂的三角钢琴前。交响乐团排练厅的设备就是好,连钢琴都用的九架三角钢琴。温浅还在想为什么排练厅的情况跟沈苏御告诉她的不同,人坐在琴凳前,光亮的铺架倒映出她瘦小的影子。
一抹黑色,贴近她的身后。
温浅几乎是下了一大跳,沈苏御强烈的气场瞬间就笼罩了她整个身子。
“你先弹一下,我看看。”
男人的温度略高的手掌,撑在钢琴一侧的挡板上,另一只手压在三角钢琴抬起来的琴盖边缘,透过反光,温浅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嘴唇近乎要贴上她的耳廓。
“背谱?”
“……”
温浅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疑惑瞬间全部消散,她听到自己的心脏炸开了花,流出来的血充斥着她那满满的欣喜之情。
在那一刻,温浅几乎快要认为——
自己是不是对沈苏御,一见钟情了。
她问过赵欣,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赵欣当时正在给同一所高中出来的吴瑄学长发应聘研发员的简历,杏眸里,闪烁着万丈光芒。19岁的小姑娘捧着脸,洋溢着青春最美好的笑,跟她那不谙世事的小舍友比划道,
“大概就是,你看到他的时候,仿佛天都在下彩虹雨。”
“满满的五彩斑斓,满满的欣喜,心脏会加速跳,会一直跳个不停。你完全控制不住,但却不会懊恼,只会在下一次看到他时,将见不到时的焦灼一撇而散!”
赵欣真不愧是高考语文考了118分的文科苦手,就连简简单单的描述性话语都能说成这么让人脚趾抓地。
但温浅在膈应赵欣尴尬至极的形容词的同时,
心脏仿佛被一下子打通。
就好像那番话,像是一只眼睛,窥见了她的内心!
温浅红着脸,耳朵已经可以滴血。她小心翼翼地“嗯”了一声,感知着身后男人带来的温度,
“背谱。”
沈苏御点点头,
“好。”
没有其他过多的交流,温浅的手指放在了雪白的琴键上,
按响第一个音符。
《彩云追月》是中国钢琴曲的代表作之一,很多高三学艺术的学生想要考中央音乐学院,都会去选择这首曲子。只可惜这首曲子需要很高的乐感,才能将其完美的呈现出来,只是为了考学而练这首曲子的人,多半都弹的死板教条。
温浅大概是学钢琴最后那半年才弹的《彩云追月》,小时候的温浅虽然聪明伶俐,但是在练琴上向来不肯乖乖下功夫,经常投机取巧。钢教4上《彩云追月》原谱里几乎没有指法,这让不愿意费脑子研究指法的小温浅相当抗拒这首曲子。
可到最后温浅还是啃下来了这首中国钢琴曲代表作之一,不外乎别的,温成拿着折叠了的皮带温文尔雅笑着让她好好练的。
时间长了,有些地方还是有点点忘,温浅能够感受得到,在她弹琴时,对面乐团的学生都减小了乐器演奏声音。
当着一干专业选手的面、身后还有一位坐评委团的佬,温浅倒也不怕,反正她从小就爱在外面到处乱蹦跶,弹好弹坏反正都是她弹的!
一曲完毕。
……
……
……
沈教授先是抬起了头,扫视了一圈凑热闹的学生。瞬间排练声再次响起,是前所未有的激情高昂。
温浅手指放在谱架上,微微喘着气。得瑟过后必有无尽的紧张,丢脸好丢脸,弹的肯定很烂,沈老师是不是快要鄙夷死她了……
其实小时候温浅学钢琴时,在她老师教的小孩里算是相当有天赋的,老师恨铁不成钢,每次上完课,都会跟去接她回家的温成埋汰,
“你家孩儿啊,那么有灵气个人,就是太懒蛋了!”
温成对自家闺女的脑瓜灵活劲儿从来不怀疑,但不妨碍他听到告状后,回去胖揍一顿调皮不好学的小温浅。
温浅等着沈苏御对她的审判。
沈苏御依旧以环住她整个人的姿势,撑在钢琴前,全程都保持着这个动作,温浅不敢抬头去看他,只能透过光滑的琴板,悄悄打量他的神色。
男人似乎并没有露出疑难的表情,甚至连眉头都没皱,静静地看着琴架,像是在认真思考。
耳边是贝多芬的《悲怆》。
越是这样没有任何的挑剔,温浅就会愈发的紧张,她弹的好吗?还是不好?要是不好的话,下一次、她是不是就该把琴卡还给他了……
沈苏御突然放下撑着三角钢琴挡板的手,温浅心脏咯噔漏跳了半拍,下一秒,就听见沈教授俯身上前,更加靠近了小姑娘的耳边,
呵着温热酥麻的气,用不快不慢的嗓音,清晰地、一字一句道,
“这里,颤音,你多弹了半拍。”
“……”
手,顺势握住了温浅白白的还有些肉肉的爪子。
……
……
……
!!!
*
中午的阳光依旧灿烂,交响乐团排练到接近十一点半,剩下的时间,就留给了沈教授和他捎过来的那个小姑娘。
成员们提着自己的宝贝,离开前都静悄悄,还还是控制不住想要回头去瞅一眼的冲动。这不怪他们,就连早已在外面等候已久、和沈教授说好了一起去市文化馆商议元旦节目安排的长号种子选手曾教授,在看到8118排练厅里,沈苏御怀中圈着一个可可爱爱的小丫头,
眼珠子都差点儿蹦出来。
这是沈苏御???
曾良站在门口琢磨了半天,半天的琢磨也没让他想明白里面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场景。学生们走完,曾良又靠着门框看了一会儿,差不多跟约定的时间还差半个小时,曾教授敲了敲门板上的玻璃窗,
“小沈?”
沈苏御比曾教授小三四岁,虽然两人同级,但曾良想着学业里都被沈苏御压一头,总得在年龄上找回点儿尊严。
沈公子还是有些酒肉朋友的。
空旷的排练厅里,流动着清澈的钢琴声,曾良的喊话一出,温浅停下正在弹奏的手,目光转向门口。
沈苏御也看到了曾教授,他倒不乱,用眼神让曾良在外面等一下。然后再次指着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的钢教4上的谱子,手把手给温浅说着上面一些英文字母的深度解释。
“你的曲子弹奏的确实很有灵性,但不代表所有的情感完全按照自己的见解来。”
“作者在写这首曲子时,总会有他想要表达的感情,成功的乐谱,每一处的感情表达符号都不是随随意意就画上去的,就比如说后面这段大和弦,你不能因为自己演奏爽了,而‘砸琴’。”
“……”
温浅“唰!”地下子,脸红成大熟虾。
沈教授的声音不算太大,但是让站在门口的人听到还是绰绰有余。
“砸琴”,这是温浅弹琴时的老特点了……
温浅第一架钢琴是在两千零四年左右买的,那个时候温成还没进国家海洋局,在S理工大当着薪资微薄的穷叮当响欢乐青年教师。小温浅学钢琴,他就咬咬牙给温浅买了一架接近两万的音质绝佳的好钢琴。
那架钢琴除了音色超级棒,还有一个最大的贵点,那就是键子相当重,要比普通的钢琴沉两三倍,按下去很练习手指的力量。
所以温浅弹钢琴弹的一直很扎实,后来不管去哪儿,用到不是自家的钢琴时,琴键轻飘飘,虽然弹的很稳,但免不了会出现“砸琴”现象。
温浅小声解释道,
“我小时候家里的钢琴,琴键比较沉……”
沈苏御一怔,转而笑了起来,点头道,
“怪不得。”
“……”
温浅将手插在双/腿/间,绞啊绞。
沈苏御毕竟是专业人士,给温浅的指导都相当有用处,温浅很认真地听了满满两个小时,眼看着时间拉近一点钟。
肚子……似乎开始不争气地饿了起来。
“去吃饭吧。”沈教授突然拍了拍温浅的脑袋,离开温浅的身后,直起腰。
他转身喊了句“老曾”,站在门口等了半天等到腿都快罗圈的曾教授对他一招手,踏步进入排练厅。沈苏御拿起放在钢琴左侧空区的手机,看了眼上面的时间,然后边跟曾良说了几句闲话,边去旁边靠椅上,拿起搭在上面的驼色外套。
带着风扬起,披在肩膀,衣服尾摆垂在膝盖上方。
温浅还傻愣愣地坐在琴凳上。
沈苏御穿好大衣,才发现某个小丫头一动不动。他让曾良等一下,再次回到三角钢琴旁,撑着胳膊俯身靠近温浅的脸,轻轻地问,
“你怎么回去?”
“我……”温浅整个人都懵了,沈苏御真的是突然凑过来的,学的知识全飞,她又开始被沈教授的美色给勾的不要不要,
“我,我……”
从S音大到S理工大,就是一条马路的问题,温浅可擅长跑腿了!
“我自己步行回去就好。”
小姑娘说着,还拿起了书包,从琴凳上站前身,避开与沈教授的肢体接触,
就往门口走。
沈苏御却比她更快一步,也是,本来沈教授就长得人高腿长,粗略估计一下,他大概得有一米八五,温浅才一米六五,足足矮了二十厘米。
男人两三步就跟了上来,用手捏了下温浅细嫩的肩膀。温浅脸一烧,沈教授的手指最终按在了她软软的后脖颈,然后抬头跟门口的老曾说道,
“捎这个小朋友一程。”
“……”
QAQ!不是小朋友!!!
……
三个人下了楼,曾教授的车停在琴楼对面的马路,正值秋意浓,S市虽然已经过了供暖的地带,可秋色却丝毫不输于北方。温浅祖籍是北方的,但是从小跟着温成颠三倒四,全国各地基本上都住了一遍。
她最喜欢红叶纷飞的秋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