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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平楚群峰之外,一艘深青色的巨船缓缓驶来,随着靠近,云色也诡异地暗了下来。
船头方小,尾阔底尖,漆黑的桅杆如同一柄长|枪,白帆上画着艳红的“冥”字,半旧的纸糊灯笼在浓雾里泛出青白色的荧荧幽光,伴随着樯橹吱吱呀呀的响动。
楼船停在竹林外,黑雾凝成台阶,船头探出两个无头僵尸,手里举着绛紫色的招魂幡,冲晏闻遐僵硬地行礼。
阴气扑面而来,晏闻遐顶着骤风急雨,连拖带拽将苏倾河扯上了船。
船舱意外的拥挤,冰冷的磷火在空气中轻浮,偶尔发出噼啪的声响,鼻腔满是消毒水般的味道。身侧大多是半透明的鬼魂,也有不少奇形怪状的行尸走肉,四肢俱全的二人在其中尤其显得格格不入。
苏倾河紧紧抓着晏闻遐的袖子,蓦地感到鼻尖一重,嗅到阵阵恶心的气味。
漏雨了?
仰面看去,只见一具血淋淋的尸体漂浮在空中,耳朵和鼻子都化掉了,留下几个大窟窿,心脏被剖去,肠子挂在外面,溃烂的伤口上爬满白生生的蛆虫,她以为的“雨点”其实是未干的脓血。
苏倾河两眼发黑,冷不防乱了脚步,被晏闻遐一把拎住。
“出息。”晏闻遐低斥一句,两指翻旋,划下连续不断的焰痕,过处幻象咔咔碎裂,现出原本幽暗的长廊。
长廊尽头,一个四肢修长的黑袍男子静静立着,容颜隐在可怖的鬼面之下,冷白瘦削的手攥着碎裂成两半的蜃珠,青筋直冒——想必就是鬼市主了。
“你来我这儿,真是越来越不客气了。”鬼市主嗓音干涩含怒,仿若裂帛之声。
晏闻遐抛去剑匣,不以为意:“你何曾同我客气?”
鬼市主也不验货,直接将剑匣收入储物戒:“你手下有铸剑的本事却没个用武之地,我这是帮他创造人生价值。”
船舱内陡然响起一声女儿家的巧笑。
鬼市主循声望向晏闻遐身后躲躲闪闪的苏倾河,奇道:“诶,姜三怎么长变了?”
苏倾河倏地探出头来:“姑奶奶我是你祖宗!你们这些眼睛长天灵盖上的大仙是不是只会靠裙子认人啊!”
骂完又火速缩回了头。
不就是和姜三小姐撞衫吗,这个梗还过不去了?
鬼市主从袖底抽出洒金折扇,悠悠一展:“原来是神女,失敬失敬。”
“油腔滑舌。”苏倾河冷哼一声。
鬼市主愣了片刻,转而冲晏闻遐笑道:“企之,这丫头有点意思啊。”
晏闻遐面露不耐:“凄凉筝何在?”
鬼市主让出身后暗道,却并不想放过打趣他的机会,掩扇揶揄道:“用涅槃刺牵着人家又如何,那丫头是个纯阴之体,阴阳互斥,你领回去怕是只能当花瓶供着。”
晏闻遐侧目瞪他:“淫者见淫。”
青焰一个接一个点亮,映出绕旋的血色长阶,一眼看不到尽头。
鬼市主撩袍扬袖,一步跃下楼心,笑得愈发大声,回音在半空振荡,好像敲响了破铜锣:“晏宫主英明,倒是我见识短了。”
晏闻遐在苏倾河身侧凝出结界,跟着蹑空而下。
阴风呼啸,苏倾河靠着结界壁,讷讷问:“晏企之,阴阳互斥是什么意思啊?”
晏闻遐眼角微微一抽:“与你无关。”
苏倾河跟着重重一抽。
夭寿了,如果她没看错的话,晏老五是不是害羞了?
暗道之下别有洞天,冰凌犬牙呲互,正中静静躺着一只窄长透明的冰匣,其中封印着的金筝清晰可见。
一行瑶光雁柱,十三冰蚕丝弦。
感应到神器,芥子清虚几乎要燃烧起来,玉色璀璨,光华陆离,却激荡起体内煞气。
晏闻遐咽下喉头腥甜,走近凄凉筝,蹙眉道:“为何会有封印?”
“是神女以记忆碎片设下的幻境,旁的我就不知了。”鬼市主行至他身侧,鼻尖微动,不由嘶声,“这身煞气和我那阴冷地方也差不多了,又动邪门歪道了?劝你少折腾自己,你这身子我可还……”
牢骚话被晏闻遐的眼刀硬生生截断。
鬼市主喉结滚了滚,最终只夸张地叹了口气:“可怜我好心做了驴肝肺。”
晏闻遐冷眼观察了片刻,指尖燃焰,疾速往虚空某处一刺,霎时流凌翻飞,冻云倒卷,冰匣顶部现出一个狭长的纵向罅隙,淡白的霜雾缓缓流溢而出,令人肌骨生寒。
尚未触及裂隙,便感到强烈的间阻感。
鬼市主一副不出所料的神情:“恐怕只有靠神女才能进去了。”
黑雾凝成软榻,他闲闲往上一躺,“我这儿替二位守到五更天,白日的事便交与顾统领了,可别死在里头啊。”
苏倾河还没完全搞清状况,突然腰上一紧,双脚离地,急忙挣扎起来:“你做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啊!”
晏闻遐一手执剑,一手挟着她,不耐道:“你一个人破得了封印?”
苏倾河硬生生收回抬到一半的脚,忍着右掌心不适,鼓着腮帮子道:“晏企之,你要是说‘幻境凶险,不放心我一个人进去’,我也许就没那么想敲死你了。”
二人身后,鬼市主撑着半边身子,面具下传出一声哑沙沙的低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