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京和杨柳月吃完午饭回来,发现梁箫已经在屋里工作了。 江京赶紧把早上的茶倒了,重新泡了一杯,磨蹭到梁箫的桌边:“老板……我觉得你现在这个状态挺好的,正好可以休息一段时间,调整一下心情。而且……而且领导也没有怪你的意思,这种事你也控制不了啊!真的,老板,我觉得你还是要想开一点。” 见梁箫没答话,他偷偷瞄了一眼手上的屏幕,鼓起勇气继续说道:“难道要为了一颗石子,放弃整条大路?难道要为了一个波浪,放弃整个海洋?苦、苦难……苦难是人生的财富,失败是成功之母!不经历风雨……” 还真是很认真地在开导我啊,梁箫心里发笑,到底是什么让他们这么紧张,以为我想不开了? “谢谢你。”梁箫打断他,“三组的数据给我吧。” 江京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自己光顾着摘抄名言名句,数据都没整理完。他连忙从椅子上蹦起来,一溜烟跑了出去:“好的老板,马上给你!” 下午的时候,中心领导过来了一趟,召集梁箫几人秘密开了一个小会。会后,刚把领导送走的杨柳月忍不住高兴道:“太好了!听这个意思,年后老板就能复职了。” 江京比她还高兴,他私心觉得这一切都印证了自己准备的“鸡汤”,顿时觉得自己的一切努力都得到了回报。不过自然也有坏消息,因为少了一个金属人的缘故,十八区的生产力比往年都要低,过年期间的供能需求又很大,只能加班加点地努力提升能流产量,估计今年放不了假了。就算放假,最多也就是一两天的事。 所以,梁箫自然不能去K市跟外婆团圆了。下班的时候,杨柳月抓住梁箫和江京:“过年你们都走不了吧?” 江京点头,但并不难过,他刚离家第一年,满心希望挣脱父母的束缚和家庭的怀抱。梁箫忙惯了,再加上一张严肃脸,让人看不出来她高不高兴。 “咱们一起过年吧!”杨柳月对他们发出了邀请。 “好啊!你不说我都准备去看夜场电影了!”江京很兴奋。 梁箫想了想,也点头:“哦,还有一件事。这周五你们来El sol吧,有个人想介绍给你们。” “男的女的?” “男的。” 江京和杨柳月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 ———— 下班的时候,梁箫照例去了内区,她习惯临走前看一眼这些金属人。 她站在透明罩的外面,离他们只有一面玻璃的距离。一个金属人跑了过来,也站在她面前,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她的视线。他冲梁箫比划了一下,又指了指肩膀上的字,梁箫看得出他在跟她自我介绍,然后问她的名字。 他个子已经很高了,浑身肌肉很流畅,像是头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客套又好奇地跟她互换身份信息。 是啊,到底要多像才能算是人类,她想。 她用手指在玻璃上反着写下了“梁”字,里面的金属人辨认了一下,又将她的字重新描了一遍。 “梁。”他念道。里面本来有十六个“梁”,现在少了一个。金属人忽然有些悲伤,直到实验员开了大门,招呼他们去能流舱睡觉,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所有金属人都进了能流舱,梁箫才快步离开。到家时已经是晚八点了。 梁二在她的车驶进停车塔的时候就知道他回来了。退烧药的威力极大,半个小时就见了效,但他其实并不想好的太快。AI忠实地记录着他的体温,渐渐它发现,梁二体温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天呐,你的体温只有34.5度,是不是药吃多了?” “不……我现在正常。这是我的正常体温。” “那你还真是特别。”AI感叹道。 “你叫什么?” “梁箫没给我起名字。叫我AI就可以。” 梁二知道AI不是一个人,但很多时候他都忘了这一点。他跟它谈论天气,谈论歌曲,谈论起他见到的那首诗,更多的还是谈论梁箫。但AI对于梁箫的了解也仅限于三年九个月之前,而这了解也是非常有限的——梁箫不喜欢跟它说话。 她喜欢的音乐,她跳过的舞,她的工作,仅此而已。当然,还有她的舞伴。 梁二不敢告诉AI,他其实见过他们跳舞的样子,每到那时候,都是他无法控制自己情绪的时候,好像有无数看不见的针头正在抽走他全部的血,让他由内而外地难受。 “待会儿梁箫应该会跳舞,你可以亲自看看。”AI说道,话音刚落,门就开了。 “梁大回来了!”AI欢快地叫道,好像知道梁箫不喜欢“梁大”这个称呼,所以它每次都会当着梁箫的面故意念出来。 梁箫把包放下,打开冰箱看了一眼:“你中午吃了什么?” AI替梁二回答道:“什么都没吃,晒了一天太阳。” “病好了?” “好了,全好了!”AI的声音随着梁箫的脚步,从冰箱到了客厅,再到了阳台。 梁箫把一袋速食面递到梁二手里:“今天先吃这个吧,没有别的了。” 梁二双手接了过来,乖乖坐在床边吃了起来。 “你没进过屋?” 梁二摇头。他闻着包装袋里的味道,那是他见过很多次,闻过很多次,却从来没尝过的东西。金属人不需要食物,他们的胃和舌头不需要被满足。 他轻轻掰了一小块下来,塞到嘴里,咸的、甜的、酸的、辣的,全都有。按说以金属人的神经,不该这么敏感才是,可就在入口的那一瞬间,所有的味道在他的口腔翻腾、一瞬间直冲大脑。原来这就是食物的感觉。 “咳咳咳咳……”他顿时剧烈地咳嗽起来。 “慢点吃。”梁箫心想,还真是没怎么吃过好东西。于是给他倒了一杯水,去屋里换衣服了。 等她出来的时候,梁二已经把一整包都吃完了,连渣都不剩,包装纸也规规整整地叠了起来。她换上了纯黑的裙子,踩着五厘米高的舞鞋,打开了开关。霎时间,灯光亮起来,所有的玻璃全都变为镜子,从四面八方映出了无数个梁箫。 AI把墙上的屏幕熄掉,声音幽幽地从音响中传来:“我看了一下你在这三年九个月五天零四个小时内播放的音乐,跟以前的相似度很高,看来你和你的舞伴都没怎么变。” 梁箫没有答话,随着旋律简单地走了起来,一首歌放完的时候,她刚好热身结束。梁二就静静地坐在床边,双手搭在膝盖上,他的眼神充满了虔诚和平静的喜悦。 这是她跳的舞,他想,只有我一个人能看到的舞。 热身结束,梁箫静静地站在原地,如木头人似的站了半晌,她开口说道: “Secreto。” 漫长的前奏响起来。梁箫轻轻地笑了起来,冲梁二伸出手:“一起来吧。” 梁二盯着那只手出神,他知道她的意思,他清楚地理解每一个字,他清楚地知道这只手代表的意义。 他低下了头:“我……我不会。” 梁箫一把拽起了他:“我教你。” 她右手紧紧握住他左手,另一只手牵着他的右手到了她肩胛骨的位置。她的手搭在他的肩上,两人的头紧紧地凑在一起,她的额头就贴在他的嘴边,仿佛稍稍前进一厘米就能吻到。 两人的上半身紧紧贴在一起,梁二的呼吸喷在她的额头上,吹出了一小股热气。他突然变得窘迫起来,他不敢呼吸,不敢动,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连心跳也不敢跳。 梁箫大声地笑起来,轻轻拉着他往后退。 “跟着我。” 他觉得自己的浑身都僵住了,他需要花更多的努力才能控制住自己外泄的能量,能量在他周身流动,他的体温开始上升,手心和后背开始出汗。他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想不了,只能跟着她一起前进、后退、停顿、旋转。 到最后,这场舞蹈变成了两人的贴身摇晃。 梁箫近乎靠在他的肩上,一遍又一遍的循环播放之后,她突然抬头看着他:“你为什么要留下来?留在我这?” 他没说话,只低头看着她,眼神里有她没见过的坚定和野心。 “你知道我为什么留下你。” “……为什么?” 梁箫想了想,笑着答道:“因为你很像一个人,我对不起他,所以我留下你,让我的心里好受一点。” 梁二咀嚼着她话里的每一个字,好像明白了她的意思。 “为什么……对不起他?” “我杀了他。” 说完,她又重复了一遍:“我杀了他。” 他看见她的脸扬着,她在掩饰日日夜夜折磨她的悲伤和陷入死循环的哲学问题。 他用力回握住她的手,轻声说道:“不怪你。”我不怪你。 我懂,我都懂。 没有生而为人,是我的不幸。 你给了我生命,让一个单纯的细胞变成一个会呼吸、会思考、会逃跑、会撒谎、会渴望、会嫉妒的我。我的一切经由你的手而产生,我的肩膀上写着你给我的名字,一切都像早就安排好的,从诞生到消亡。 我知道,我是你的。 “不怪你。”他捏着她的手,听见她努力压抑住的哭声。 我永远不会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