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箫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八点十分。 她躺在休息室的床上,身上盖着一件衣服。 衣柜依然大开着,里面的黑色外套早已不见踪影。门也是关着的。 梁箫甚至怀疑自己做了一个梦,一个荒诞不羁的梦。抑或是她压力太大,甚至产生了幻觉。醒来的时候她只觉得两臂酸痛,脑子也不太清醒,整个人都特别疲惫。梁箫想着,把休息室里里外外、任何一个能够藏身的角落全都检查了一遍。 什么都没发现。 她换好了衣服,出门坐上车,径直开到了中心区中央大楼。 “我是十八区的梁箫,这是我的证件,我要看一下监控。” ———— 没有。 没有。 什么都没有。 除了更衣室和休息室外,办公室附近的监控她都查遍了。从十二月三号到现在,根本什么都没发现。 但她不会记错,这清晰的画面和冰冷的触感。她绝对不会记错。所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想什么呢?”贾岛问她。 “没什么。”梁箫摇头。 “你精神不太好啊,是不是工作太累了?” 贾岛不动声响地把自己的饮料递过去,梁箫看了一眼,摇头道:“不是。我再点一杯吧。” 贾岛有点失望,不过很快便掩饰好了,问她:“今天要跳什么?” 梁箫站起来:“随你。” 贾岛装模作样地鞠了一躬:“好的,美丽的女士。” 屋里,两人翩翩起舞。屋外,一个身影静静地蹲在玻璃窗外,浑身裹在一个半旧的风衣里,只露出一双黑色的眼睛,视线紧紧地随着屋里的两人转动。 他能听到人群的欢笑,能听到激烈婉转的音乐声,能听见高跟鞋在地上摩擦、轻踏的声音。他在玻璃窗上看见自己的样子—— 眼球和皮肤被迅速地氧化,灰色的瞳孔颜色变深,皮肤不再有金属的银白光泽,而是透出一种发白的浅黄色,像是没熟透的大米;身上浮出一块块像金属被腐蚀了的灰白色斑纹。头发迅速地软化变长,挡住了半边脸,脸上的棱角突出、变硬。 更像一个男人了。 一个成熟、邋遢、穷困潦倒、得了皮肤病的男人。 她大概认不出我了,他想。可我永远都认得她,苍白的,美丽的,冷漠的,妖艳的她。 她像一只黑色的鸟,在彷徨、试探,纯黑的裙子和鞋,纯黑的头发和手套。她仿佛要融进夜色和那个男人的怀里。 他忽然觉得害怕。小提琴、手风琴和钢琴的声音混杂在一起,透过玻璃和门缝重重捶打着他的耳膜。他觉得好像有东西在撕扯他不太规律的心跳,小提琴的高音就像生生锯在他的喉咙上,让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次抽血,那时他觉得自己的胳膊钻心的疼,整个胳膊的肉都疼得几乎痉挛了起来。 他有点奇怪,这次没有针头,没有可怕的仪器,没有穷追不舍的实验员,可他好像更疼。除了委屈和疼之外,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那种情绪更强烈,更重,坠得他整颗心都沉到了底。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他的情绪跟歌的名字一样:Jalousie。 嫉妒。 El sol的周末一如往常,永不停歇的舞蹈,热闹的交谈和笑闹。 梁箫和贾岛刚跳舞一曲,走到窗边坐下,贾岛的手托着她的胳膊,把她按在椅子上。他看着梁箫,想要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店里的音乐突然“哔——”一下停住,发出无比刺耳的摩擦声。屋里的通讯仪先后“哗啦哗啦”起来,像是靠近磁场时发出的巨大干扰声。梁箫突然心悸了一下。再看贾岛,他也忍不住深呼吸了一口气。 所有都发生在一瞬间,瞬间之后,一切恢复正常。 “怎么回事?”贾岛先反应过来,戴上通讯仪左右晃了晃。 “可能是有能流车经过。”还是会漏能的能流车,正常的能流车,比如空岛上的,经过建筑物和人体时根本不会有任何影响,只有漏得明显了,才会引起周围设备和人体的异常。 “嚯!”贾岛惊奇道,“我还没见过能流车呢,早知道出去看一眼好了。” 梁箫望了一眼窗外,空空如也。“早就走了。” ———— “很抱歉,梁女士,你的身体一切正常。” 医生看了把检查结果拿给梁箫,指着上面的字说道。厚厚的一沓检验报告,从头到脚,由内而外,每一项指标她都检查了一遍。 “真的没问题么?” “检测结果不会骗人。” “那我为什么最近总是心悸、头晕,还失眠?” “你也说了,比较明显的情况只出现过两次,大概每周一次。我想这可能跟你的工作或者情绪有关,你的工作性质决定了你要面对巨大的能量辐射,可能是你最近没有做好防护;不过更可能的是,你的情绪太紧张,压力太大。所以这些都是正常现象,注意休息就好了。” 梁箫笃定地摇头:“这些绝对不是正常现象。” 医生有些不耐烦:“反正检查不出原因,你如果不相信,我们也没办法。” 梁箫拿着检查结果,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一切似乎都是偶然,但仔细想来,总觉得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自从上上周在El sol忽然心悸了一次后,连续两周,每周她都能感觉到类似能流辐射的不适,这种眩晕、气闷的感觉到了周五最甚,每周跳舞之后,她不仅没觉得轻松,反倒觉得非常疲惫。 心里的东西压抑得更深。 失眠的时候她会陷入一种庄周梦蝶的奇幻空间中,她会看到她的导师,看到他们在实验室狂热而不知疲倦地做着实验;她会看到小时候的自己,看到在她懵懵懂懂的时候就病死了的父母。她还会看见梁29。 在她半梦半醒的梦中,梁29是个孩子,她也是个孩子。 梁29灰色的眼睛让她想起了她第一次实验用到的那只小灰兔,毛茸茸,圆溜溜,泛着水光,带着胆怯,让人想揉在怀里亲两口。 “不要看我,我要杀了你。”小梁箫冷静地说。 梁29点头,眼里流出悲伤的泪水:“好的。” “哭也没用,这就是你活着的意义。” “我知道。”梁29说。 他身上穿着梁箫小时候的短袖短裤,个头跟她一般高。他走到梁箫身后,张开双臂,两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贴在她的后背上。他的身体慢慢融化、模糊,像一团糯米和成的浆糊,紧紧地跟她粘在一起。 他握着她的手,拿起一把手术刀,直直地对着心口。他的心跳开始变快,变得跟她一样。 “杀吧。” 梁29留着眼泪,但他说得很欢快,两人很快合二为一,他的话就像是从她心底里说出来的一样。 梁箫突然觉得很开心,或许为了他根本不怪自己,或许为了自己不用思考什么复杂的哲学和伦理问题。她拿着刀,像每次做实验那样,毫无表情地插进了自己的胸膛。 她的胸口传出一阵尖锐的疼痛,她听见身后的梁29发出狗崽子一样奶声奶气的叫声: “嗷!” 然后她醒了。 只不过是个梦而已,她想。 周六早上下起了雨,梁箫一夜几乎没睡,睁着眼听了一会儿雨声,决定出门遛弯。工作时不苟言笑、令人退避三舍的女魔头,生活里却像换了个人。她仍然不怎么爱说话,可她热爱一切能用肢体表达自己感情的方式,她爱运动,爱跳舞。包括芭蕾,包括探戈,以及…… ……广场舞。 梁箫是小区里为数不多喜欢跳广场舞的年轻人。每个周末的早晚都是她跟小区老太太们切磋舞技的绝佳时机,当然对于老太太们而言,梁箫除了是一起跳舞的小伙伴之外,还是一个好看的、有文化的、单身的小女孩。这样的小女孩总是能让老太太们另眼相看。 梁箫一大早就醒了,撑着伞到了小区活动室,只有齐阿姨自己坐在里面。 “啊呀,小梁来了,”齐阿姨冲她招手,“坐这里坐这里!” 梁箫坐到她旁边,看了一眼她的通讯仪:“今天猪肉又涨价了。” “是的呀,真是烦死了,”齐阿姨说道。生在世纪初的她还习惯于平板电脑和手机的实体屏,总是忍不住戳两下飘着的光屏。 “喏,你看看,再这么涨下去明天猪肉比车子都贵了呀!”老年人说话最喜欢夸张,齐阿姨也不例外,“我们家必须要吃肉的,小孩子不能总吃替代粮的呀,那个东西又没有营养,总吃嘛对身体不好的,你说对不啦?” “替代粮没问题啊,”梁箫反驳道,“营养配比很均衡,蛋白质、维生素、膳食纤维,我就每天都吃替代粮。” “哎呀,”齐阿姨挥挥手,“那都是合成出来的,又不算真的粮食。你们年轻人嘛吃吃没问题的,小孩子不行的呀。” 梁箫点点头:“也对,婴幼儿的营养需求比较复杂。” “哎,对了,”齐阿姨突然神神秘秘道,“上个礼拜跟你说的那个教授怎么样?” “嗯?”梁箫绞尽脑汁地想了想,终于想起那个所谓的“教授”是怎么回事,“齐阿姨,他不是教授,只是助理研究员,而且我已经不记得他叫什么、长什么样了。” “你不满意啊?是不是喜欢你那个舞伴啊?阿姨这里有一个好的,介绍你认识一下好伐?” 梁箫认真地想了想,摇头道:“过段时间吧,现在不用了。” 齐阿姨一副有惊天八卦的样子,严肃道:“你最好这两天就定下来……你不知道,咱们小区进来了一个变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