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琬眸色一沉，冷声道：“他不是奴仆。”

范成言唇边的笑容一僵，他看戴弥勒佛面具的那人衣着简陋，与她格格不入，便自以为他是她的仆人，没成想竟惹恼了她。

林琬不再看他，面无表情地往前走。范成言知她动气，忙追上去，道：“小娘子恕罪，是在下莽撞了。”

他又向江彦昭道歉：“请小官人见谅。”

江彦昭笔直地站在林琬身侧，眼也不抬，并没理会他。

林琬见他望着自己似是在等她的回答，她慵声客气地说：“范公子，我们今晚初识，同游怕是多有不便。”

江彦昭听她利落地回绝，唇角悄悄地翘起。

“我们走。”林琬对江彦昭说。

范成言笑容逐渐凝固，面色讪讪的。他腰缠万贯，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这些年来巴结讨好他的不知凡几，送他美人的更是数不胜数，他还从未把谁放在眼里。

今晚是他第一回主动地放下身段邀约，却被她不假思索地拒绝。

他盯着林琬远去的背影，她走路时步履轻盈，肩平不摇，身姿曼妙，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教养出来的。

明明衣食不愁，却独辟蹊径地开铺子。

实在是个妙人。

他现在忽然不想只找她谈生意了。

林琬手里捧着江彦昭赢来的磨喝乐，爱不释手，“你刚才好厉害啊，怎么才能跟你一样扔得那么准？我从来都没套中过想要的。”

“你以后……”

他本想说你以后如有想要的，我都帮你套回来。可转念一想，哪还有什么以后，她就要离开了，再见面还不知是何时，他又何必说那些徒劳无用的空话。

他喉结动了两下，话锋一转，嗓音很轻：“运气好罢了。”

磨喝乐原是七夕时流行的玩意儿，寓意多福，已婚的女子供奉它祈求连生贵子。宁朝民风开放，男女之间互相表达情意并不受太多的礼数管制，因此在民间有条不成文的习俗，未婚的女子往往会将另一半送给心仪之人，期盼姻缘顺遂。

林琬将手中穿青色半臂的男娃娃塞到江彦昭手里，“你拿着。”

她的脸颊上倏的浮起一道红晕。

周围人多嘈杂，林琬说话的声音并不大，江彦昭闻言耳尖微不可见地抖了抖，侧脸露出的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林琬低头垂下眼睫，睫毛轻颤，似是很不安。

他自然明白她此举的意思。

脑海里忽然回想起那时她三哥说过的话，当时他心里隐隐约约是存着期许的，可他不敢妄想她会真的心悦于他。

他知道自己的欲望，可当短暂的喜悦过后，心头涌起的却是他最为不耻的怯懦。

在她面前，他永远是自卑的。

他怕她只是一时冲动。

诚然，他是喜欢她的，可他不敢接受。他一无所有，没有办法给她想要的东西，没有能力在不同的节日送她礼物，哪怕买点软糖，她还得小心翼翼地顾忌着他的钱够不够，他没有的实在太多太多。

就算日后他能通过科举，进入朝堂后，还会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做。

连自己都顾不了的人，凭什么去喜欢她。

江彦昭垂下眼睑，将娃娃推还给林琬，放缓了语气，装作不在意地轻描淡写道：“回去吧。”

林琬的面色蓦地难看起来，她咬住下唇一声不吭。

她明明能感觉到他的喜欢，明明答应了会去汴京找她，为什么不肯接受她的心意？

回去的路上，两人一言不发，仿佛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江彦昭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复杂的情绪尽数藏匿于面具之下。

她那么好，可他不值得。

他这样没有未来的人不配拥有她。

只要能远远地望着她，知道她平安喜乐，他就满足了。

当晚，林琬倒在黄花梨床榻上抱着苏绸帛枕翻来覆去，没有睡着。

次日，四月初八，浴佛节。

相传这日是佛祖释迦牟尼的诞辰，宁朝佛教盛行，每年的浴佛节大大小小的寺庙都会举行相当隆重的浴佛斋会。

因为和江彦昭之间尴尬的气氛，林琬来到般若寺后便一直跟林翊走在一起。

浴佛水是僧人们用香料和糖水提前煮好的，进寺的香客人人有份。五六个僧人合力端起木盆将佛祖金像浸泡在浴佛水里，外边围成一圈的香客则用汤勺将浴佛水从佛祖头顶浇灌而下，求佛祖保佑无病无灾。

等寺庙里的浴佛活动结束后，剩下来的浴佛水僧人们会无偿赠送给百姓。

由于是佛祖馈赠，极是珍贵稀少，人们会把得到的浴佛水掺进清水里，互相泼洒，以增添福气，洗去不顺。

江彦昭不信神佛，往年这日他的母亲会带着妹妹去寺里送香油钱，跪在佛像前卑微地乞求上天能让他们的日子好过一点。他觉得那不过是个美好的谎言，用来欺骗无知的善男信女。

每年浴佛日汴京会出动五城兵马司在街道上管理秩序，并不会出现群众大规模泼水的情况。而东河县地小又偏，无人管束。

因此当林琬走出般若寺的时候，委实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男男女女，无论老幼，有的提着桶，有的拿着碗，还有的端着盆，肆无忌惮地在路上奔跑笑闹。

林琬因为心事兴致不高，一路不言不语地跟在林翊身后。尽管低着头，出众的相貌在人群里还是极为惹眼，忽然不知是从哪个方向泼来的水，兜头浇下，淋湿了她的衣衫。

她惊疑地抬头望去，看见不远处几个年轻男子轻佻地朝她吹口哨，不一会，越来越多的水往她身上泼来。

他们并没有恶意，只是单纯地觉得她长得漂亮，想吸引她的注意。

“琬琬，跟着我。”林翊拉住她的手臂，护着她疾步向前走。

路上不少妙龄女子看中林翊的仪态风度，一窝蜂地挤过来朝他身上泼水示意。人潮涌动，拥堵不堪，兄妹俩想走出一条路来很是艰难，林琬发髻松散，突然吃痛地弯下身子，呻.吟道：“大哥，有人踩着我脚了！”

林翊身上的功夫仅能自保，他费力地挡在林琬身前替她驱散周围闹得愈来愈凶的人。然而在百姓眼里，谁被泼到的浴佛水越多，谁就越有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