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虞同韫上次被不明不白围殴一顿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朝中风浪差不多已经平息。其实,那些起哄的除了整日没事找事的御史,便是同他年龄差不多的官员而已。食色性也,人之常情,对于安业帝来说,他仍是值得信任的年轻干将。后来的一招不可谓不漂亮,不仅转移了集中在他身上的注意力,反而将污水泼向了阮敬元一家。 当然,他心里还装着其他的心思。 阮敬元本就是常年在外的地方官,现在又被罢官,地位声望一落千丈,自己再派人去催促,必然顶不住压力,他与阮明婵的婚约不就顺水推舟地成了么? 但是,过了一个多月,一批一批的家仆灰头土脸地被赶回来,阮家丝毫不买他的账。 他们难道还有余力敬酒不吃吃罚酒? “阿兄!” 仆从给他穿衣服的时候,虞同缈闯了进来。 她面色因生气涨得通红,怒气冲冲。 虞同韫整整袖子,瞥了她一眼,“怎么了?” “把她带进来!”虞同缈一挥手,身后一婢子便将一名女子扯了过来。 那女子弱不禁风,踉跄着扑倒在地上。衣衫凌乱,一袭淡红色合欢斓裙,发髻上的簪子掉了,头发松松垮垮地落了下来。裙下露出一双白如豆腐的玉足,瑟缩着躲进裙底。她抬起头,撑着手臂往虞同韫身边爬,试图抓住他的衣角,“二郎,二郎,救我……” 虞同韫整理袖子的动作顿了一下,往旁边移了一步,仿佛在躲什么脏物一般,抬眼看向自己的妹妹,“同缈,你这是何意?” 虞同缈不理会他,道:“将这贱人衣服扒了!” 身后一群婢子涌上来,一人按住那女子的手脚,不容她挣扎。外面罩着的衫裙剥落,露出雪白皮肤,而那上面青红交加地布着刺眼的於痕。 “阿兄,你这几日在干什么?”虞同缈这时候才正面质问他,她指着地上的女子,“私养娼妓,若是被阿耶知道,你该如何解释?” 虞同韫泛出一抹僵硬的笑,“同缈,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虞同缈上前几步,疾声道:“阿耶说陛下有意将一位公主许配给你,此等良机,放眼满朝文武,除了郑国公,孰人能配?你为何要在这时候给自己留下把柄?这种人本就不该进我们虞家的门,来人,立刻将她赶出去!” 那女子掩面低声哭泣,闻言立刻爬了几步拽住虞同韫的衣角,哭喊着不要离开,梨花带雨的模样,好不可怜。 虞同韫这次没有躲开,任她拉着。 她一个月前被他买回来金屋藏娇,平日里便穿着侍女的衣服掩人耳目,连虞师道都不曾知晓。对于这女子来说,能攀上虞二郎这等数一数二的贵胄,等虞老爷子百年之后,虞同韫继承爵位,还有出人头地的一天,自然是求之不得。今日早晨,她披了件衣服想出去摘花,好给尚在沉睡的虞同韫一个惊喜,未想居然误打误撞被经过的虞同缈发现。 她衣着神色,处处透露着妩媚风尘,怎能不叫虞同缈生疑。严刑之下,她没受几下板子便全交代了出去。 本以为虞同韫定然能轻而易举地处理此事,现在听闻要被赶出去,她既惊且惧,拼命拉紧了虞同韫的衣角。 虞同韫抬手制止了正欲上来抓人的婢子,冷冷吐出一句话,“同缈,不要逼人太甚。” 虞同缈震惊地瞪大眼。 静了半晌,虞同韫才冷哼一声:“你就不要装腔作势了。你不过想让我娶了公主后,加之父亲任太子少师,好近一步接近太子不是?太子年纪小,懵懂好欺,不过你也不要忘了,娶不娶是我的事,嫁不嫁却由不得你做主。” 虞同缈噎了一下,说不出话来。 确实,她把这风尘女子带到虞同韫面前,演这样一出戏码,并非全是为了兄长和虞家的颜面考虑,还有自己的一点小心思。 她想借此威胁兄长助她。 不得不承认,她这个兄长感官敏锐,所以早早便崭露头角,得到父亲器重。她眼高于顶,觉得金枝玉叶的公主可以委身于臣子之后,她为什么就不可以成为太子妃?现在被虞同韫毫不留情地戳穿心事,她不禁面露尴尬。 虞同韫着人将那女子带下去,拂了拂衣袖,一言不发离去。 自上回事后,他颇有些疑神疑鬼,草木皆兵,车夫早换了其他人,不仅如此,他身边的侍从也全都换了一批。 也不知道裴劭那厮究竟花钱买了多少人。 虞同韫的马车在皇宫门前停下,他时常受命入宫面圣论事,陛下也常夸他能言善辩,口才滔滔。 守在门口的小黄门却伸手拦住了他,“秘书丞且留步。” “何事?” “陛下让您不用来了。” 虞同韫愣了一下。 小黄门抬头笑道:“陛下仪驾去了芙蓉园,今日秘书丞本不必拨冗过来。” …… 几日前,阮敬元写了一封辞呈。 他虽无官一身轻,但爵位未除,仍然可以上书。辞呈中道:“臣膺浩荡天恩,承父辈余荫,忝居高位。今四夷臣服,边陲安定,政通人和,百废俱兴,而臣不思察举,江州一事,有负陛下,万死不辞其咎,请陛下准臣乞骸骨,告老还乡。” 据闻安业帝看了之后,久未语,今日借去芙蓉园游玩的机会,顺道来了趟阮府。 先前因江州的事革去他的职务,安业帝后来也十分后悔,本想找个合适的机会让他官复原职,未想阮敬元一道辞呈上来,请求告老还乡,安业帝这才亲自来看望他。 一起过来的,还有一位身着宝蓝色横襕圆领袍的少年,少年约十四岁上下,面若敷粉,眉清目秀,寡言少语,看上去谦逊有礼。 阮敬元知道,这便是人言早闻睿哲、允兹守器的大周太子穆元赞。 安业帝早年精力充沛,时常和臣子们一同外出狩猎,有时碰上感情好的,还会住在那臣子家里,抵足而眠,秉烛夜谈,只可惜之前打仗时染上的旧疾一直久治不愈,后来身体每况愈下,从去年起,便已时不时地让尚且年轻的太子辅佐朝政。 他低下头,拜道:“陛下身体不适,召臣入宫即可,何必……何必亲自来臣家里。” 安业帝近日风疾复发,面色比往日憔悴,香炉缭绕的烟雾让他咳嗽了几声,“朕近来一直想起以前的事。人生过半,便总是忍不住回忆往昔,所以想来看看你。” 他年近半百,鬓角冒出星星白发,两撇胡须末端微微耷拉着,脸上沟壑纵横,早已不复当年血雨腥风里亲自上阵、以一挑十的叱咤模样。天下太平了十几年,他便一瞬间仿佛苍老了二十几岁,倒显得和他差不多岁数的阮敬元年轻了许多。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美人惧白头,天子又何尝不是? 他静了会,道:“先前,朕命虞师道为少师,李释戚为少保,想来想去,少傅之职,由你担任,再合适不过。” 话落,阮敬元脸上表情一滞。 等太子即位,便是太傅,是帝师。 这是何等殊荣! 穆元酂给自己面前的酒杯斟满酒,站了起来走到阮敬元案前,恭敬地递给他,甚至微微弯下腰,“阮公。” 他走出第一步,阮敬元已经站了起来,他弯下腰的时候,阮敬元也跪在了地上,额头贴到光滑的地面,“臣恐不能胜任,更无颜受太子殿下之礼。” 穆元赞的手一僵。 安业帝靠着圈椅的扶手,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先坐着。而后,他用一种意料之中的语气,道:“为何?” “原因,臣已在辞呈中写得清清楚楚,陛下也应该看过了。”阮敬元直起身,道:“请陛下准臣乞骸骨,告老还乡。” 安业帝倾了倾身子。他那浑浊的眼中,隐隐折射出一抹光。 因这抹光的存在,他病容满面的脸仿佛重又变得精神抖擞起来。他紧紧盯着阮敬元,然阮敬元纹丝不动地低着头,他看到的唯有正对着他的乌青色的幞头。 一时间,满室寂若空谷。 三人中,年纪最小的穆元赞最先感到坐立不安。他看了眼眼中布满血丝的安业帝,又看了眼顶着万钧目光而岿然不动的阮敬元,悄悄动了动。 他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父亲带自己来这,其目的并不是为此。 他是第一次来阮府,进来的时候举目四望,阮府建得极小,占地不过几亩。庭院里简陋地栽植着几株花草,枝叶稀疏,也不是什么名贵品种,怕是才栽植了几个月,为了装点门面而已。而同为身负功勋的老臣,虞师道的宅院建有梯桥架阁,岛屿回环的园林,厅堂之华丽,钟鸣鼎食,以芸香和泥涂壁,琉璃、沉香为饰,满室生香。 穆元酂不由暗自唏嘘:阮公真是算得上清廉。 就这般僵持了一盏茶功夫,在一片寂然中,门外突然想起了一清脆的声音,如珠玉落盘,“阿耶?” 穆元酂循声望去。 一只凝霜般的玉臂撩开门帘,露出曳地的密合色纱裙,少女明眸善睐,从她身后透出的光线勾勒出姣好的身姿。 “参见陛下,太子。”阮明婵将碗放在地上,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又抬起头,对阮敬元道:“阿耶,该服药了,别误了时辰。” 阮敬元眼睛动了动。 安业帝愣了一下,笑了起来,“敬元,这就是你那掌上明珠?我记得,你走的时候,她还只是躺在襁褓里的小小一团啊,如今都长这么大了。” 皇帝一笑,沉闷的氛围一扫而空。似乎是回想起了以前的事,他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慈祥起来,像个和蔼的邻家老人。 “敬元,我记得你身体硬朗,怎么也喝起了药?” 未等阮敬元接话,阮明婵忧心忡忡道:“陛下有所不知,之前在凉州的时候,阿耶身体便发觉了不妥,一直拖着,久而久之愈发严重,每至阴冷潮湿的季节,腿部便疼痛不已,犹如针扎一般。后来一云游道士给阿耶开了一副药,且必须是在每日申时一刻的时候服用,才能见效。” 安业帝姿态放松地靠在圈椅上,频频点头,听到最后笑着道:“什么申时一刻服用才能见效,敬元,我看你是上了那云游道士的当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阮敬元面露尴尬,“陛下见笑了,其实不过是民间偏方而已。” 阮明婵不以为然,一本正经道:“那道士又说,此药有长生之效,可延年益寿。” 这会不仅是安业帝,连太子都笑了起来。 穆元酂“噗嗤”一声,差点喷出一口茶,“阮公向来明辨是非,怎么也落了俗套,去信什么长生不老?” 阮敬元摇头道:“臣一孤陋匹夫,分辨不得什么草药长生药,听他吹得天花乱坠,便忍不住买了。如今服用已有二三载,似乎是成了瘾,如同魏晋年间时人吸食五石散一般,要让臣戒,臣怕是戒不了。” 安业帝连连摆手,“这可不行,此药有害无益。这样吧,朕明日让太常医人送几服药来。” 阮敬元连忙拜谢。 阮明婵心里松了口气,抬目却见对面太子正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 穆元酂看到她的目光,也连忙避开了。 心虚倒是谈不上,因为他方才笑着笑着,想起那日在曲江园看到虞同韫调戏的人,不就是阮家的小娘子吗? 三表兄让我叫她什么来着? 表嫂? 穆元酂借着茶杯遮住脸,做了一个牙疼的表情。 酸的。 安业帝何等的眼神如炬,这小动作自然也被她尽收眼底。 接下来的话,便是君臣间的闲聊。不多时,安业帝便带着太子离开。临走前,他再没提太子少傅的事情,笑着指着自己心窝处,说了句:“你我都老了。”阮敬元携了阮明婵,诚惶诚恐拜送二人离去,一直待车驾消失得无影无踪。 车内安业帝闭着眼,突然道:“四郎,你认识那阮氏女?” 穆元酂道:“上次在曲江园恰好碰见而已,要说认识,三表兄裴劭好像和她更熟一些。” 安业帝点了点头,看上去像睡着了一般。他全身放松下来的时候,便显得愈加颓丧衰老。穆元酂看着自己的父亲,鼻尖一酸,拿车里的毯子轻轻给他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