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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展在五点半结束。
人群陆陆续续地离开美术馆,鹿月漫本想向工作人员借个画框,然而对方摇头表示没有,她只能在自己的包里拿出定画液,从侧面开始喷洒三遍,再在上面覆盖一张干净的硫酸纸。
这些步骤都是为了更好地保存画作,若是直接送出去,是很容易褪色氧化的。
在这一生,也许她们的交际永远停留在了这副画像上,她们再也不会相遇,相交为友是好的,但萍水相逢也很好。
也许这一面,她们都将彼此最美好的一面展露给了对方,在漫长又短暂的岁月里,在她们的记忆里,对方永远是最美好的模样,这也不失为一件美妙的历程。
鹿月漫的手指长纤白皙,这使得她每个动作都如精美绝伦的艺术品般令人着迷,她贴紧边角,长发从肩膀垂落,乌发白肤,眼睫微颤,灯光如昼,落在她身上似乎也暧昧地积累为浪漫而神秘的想象。
原本想上前的顾影萍停住了脚步,她若有所思了几秒,光略过眼底,她无声地举起相机,这原本是用来拍顾斐文的,不过很显然,现在更适合拍另一个人。
“咔擦。”
时光永恒地镌刻在镜头之中。
顾影萍拍下照片后,却没有上前,她只是低着头摆弄了一会儿相机,最后无声地离去。
凭直觉,她觉得现在不是接触的好时机。
一旁的申雁回突然感叹:“我在想一件事。”
唐邑辞瞥了一眼。
“漫漫真的很适合当画家…也许…”
她一开始还有些犹豫,可说到后面,她越发地肯定。
“甚至于说,没有人会比她更适合当画家。”
说罢,她一脸认真地点头。
鹿月漫真的很适合当画家。
不只是因为她的天赋和努力,她的色彩感知力的确很妙,她的审美也很好,但这些都不是决定因素。
申雁回只是看到了鹿月漫在画画时的表情,专注而静谧,时间仿佛都慢了很多,她似乎能触碰到所画之物的本质,能抚摸到所画之人的灵魂,她同他们对话,好像世界仅有他们的存在,又好像在倾听,聆听世界的声音。
她将最为浪漫、美丽又神秘的情绪与想象一并融入画中,仿佛将梦蔓延至现实世界。
即使她的笔触还浅显,她的精神尚未丰饶,但仅仅是这不经意流露出的一角,便让旁人窥探到了光怪陆离的部分。
申雁回时常会担心鹿月漫。
不仅仅是申雁回,几乎所有接触过鹿月漫的人都会这样。
诚然,她的外表看起来那么地无辜又忧郁,但大家都是十六七岁的少年少女,都是家里宠着长大的孩子,哪有那么强的保护欲。
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是尊重,而不是自以为是地保护。
但鹿月漫是一个例外。
她不说话,偶尔笑笑,但创作的画总是透露出伤痕与美丽交织的色彩,犹如破碎的五彩琉璃,这种无意识透露出来的脆弱感才是最致命的,几乎叫人的心砰砰砰地要冲出胸腔。
她原以为会听到应和的声音,但迎接她的只有一片沉默。
申雁回疑惑地转过头,看见唐邑辞的脸色后瞬间愣住了。
唐邑辞的情绪很不对劲。
他垂下脸,头发遮住了大半,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可两侧攥紧的拳头足以说明了一切。
“唐...邑辞?”
申雁回吞了吞口水,下意识倒退了一步,小心翼翼地发问:“你怎么了?”
唐邑辞恍如大梦初醒,他恍惚地捂住额头,呆了几秒,突然出声。
“你真的这么想吗?”
“什么?”
“小鹿…没有人会比鹿月漫更适合当画家。”
申雁回瞄了一眼对方,踌躇了好一会儿,本来是想说她的确那么认为的,可唐邑辞的脸色实在吓人,所以她选择了避重就轻。
“其实我也没见过多少美术生和画家,可能是我太夸大了。”
不对啊…
申雁回有些纳闷,她在内心嘀咕,漫漫都来画室一个月了,他每天接送不是都知道吗?以漫漫的天赋和努力,按理说他也应该会预想到她会成为画家的事情,怎么那么激动呢?
话又说回来,申雁回坚信就算她认识再多的美术家和画家,她也会觉得没人比鹿月漫更适合当画家!
唐邑辞抬眼看向鹿月漫,她还在跟那位女士对话,神色十分平静,他仿佛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跳动。
咚…咚…咚。
脑海里有几种声音在不断交织缠绕,眼前似乎浮现出熟悉又陌生的画面。
报纸。
讣告:鹿月漫女士于8月25日22时在首都不幸去世,享年——猛地合上报纸。
门外大声喊叫的人。
“唐先生,有人愿意出六亿买下你手中的那副《再见,伊莉丝》,您再考虑考虑吧!”
“唐先生,请问您有意向出售鹿画家的遗作吗?”
哭泣的声音。
“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痛苦吗!?”
以及,她沉睡的面孔。
鲜花绽放在她身侧,她面容安宁,嘴唇第一次那么嫣红,肌肤如匀润露珠的花瓣般细腻白皙。
她如此地美丽。
不再忧郁,不再悲伤。
却冰冷一片。
…
…
“唐邑辞?”
声线清冷,语调冷淡,却像光一样照在他的世界里,将他无处可去的灵魂拽回人间。
见唐邑辞回过神,鹿月漫拍了拍被吓到的申雁回,说:“别理他,他最近脑子不好。”
申雁回噗嗤一笑,总算把提起的心掉回了原位。
鹿月漫没把注意力放在唐邑辞身上,她跟好友聊了几句后,便慢悠悠地去欣赏没收起来的写生。
唐邑辞的情绪逐渐平稳下来,他竭力控制住自己望过去的视线,深呼吸了两口气,对申雁回说:
“不好意思,刚刚吓到你了。”
听到唐邑辞的道歉,申雁回赶紧摇头摆手。
开玩笑,要不是看他是漫漫的弟弟,她早就一个大白眼过去了好吧。
另一边,任天和特地等到展览结束。
他走向鹿月漫,再次问:
“你真的对国画不感兴趣吗?”
鹿月漫摇头,好像想到了什么,眼睛闪烁了一下,视线转到另一个方向,顿了顿。
沿着她的视线看去,便会发现有个女孩,身高略矮,圆脸圆眼,十分可爱。
“我有个朋友…”
听到这个开头,任天和哑然失笑。按理说这个朋友通常指的是自己,没想到现在真遇到了一个的确说的是朋友的,他也估摸得出她想讲什么了,好脾气地等她说完。
鹿月漫慢悠悠地继续说:“…她也是学国画的。”
嗯,行,下一句大概就是问我能不能指导她的国画了。
出乎意料地,鹿月漫并没有继续说什么,她缓缓地眨了眨眼,落下的阴翳隐约扫过鼻侧的黑痣,
嗯?
“申雁回。”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那女孩听到,对方诶了一声,蹦蹦跳跳地想要走到她身边时,看到她一旁的大佬后立马急刹车,放下抬起的腿,正常走路到鹿月漫一侧。
只见鹿月漫非常自然地介绍:“这是我朋友。”
又看向申雁回,说:“这是——”
申雁回连忙点头,结结巴巴地说:“我知道我知道,任、任大画家!”
面对两个年龄尚小的孩子,任天和自然是摆出一副和蔼的面孔,他摇摇头,温和地说:“叫我任老就行。”
到了现在,任天和哪里还不知道鹿月漫在打什么小算盘,不,这也算不得是小算盘,分明是坦坦荡荡、光明正大,就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她就是要这么做,却又把选择的权利交给了你,不强求、也不为难。
任天和看申雁回还傻乎乎地笑着,内心有些感叹。他的确可以选择拒绝,选择什么都没发生,而这位女孩也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曾经有过多大的机遇。
但他选择了默认。
拒绝一个机会,也许会有许多人能做到,然而转让一个机会,能做到的只是寥寥无几。
俗话说,亲兄弟还要明算账。
人最害怕的不是自己失去了机会,自己的无能。而是自己失去的机会却正好被别人得到了,这种对此才是最叫人心痛。
是因为正年轻,所以才会对此如此敞亮吗?
任天和深深地看了一眼鹿月漫后,将视线转回申雁回,明知故问:“你是学国画的?”
申雁回受宠若惊,连忙点头。
任天和笑了笑。
认识是一回事,可真要他教导,就要看这女孩是不是有真本事了。虽然还没看她的画作,可他却觉得申雁回的国画水平应该还不错。
不然…可就辜负了旁边那位小同志的一番苦心了。
在任天和临走前,他给了鹿月漫一个电话号码,说如果对油画感兴趣可以打这个电话,说不定会有惊喜。
鹿月漫虽然对惊喜向来不感兴趣,但还是礼貌地记下了。
至于油画,对现在的她来说还远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