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下正有一书生模样的人,在小茶馆中高诵自己的得意之作:
“柳绿桃红映碧空,
莺歌燕舞醉春中。
东君不负韶光好,
又是一年花信风。”
众人听完大声鼓掌,忙道“甚好”。
在一片祥和气氛中,突然响起了榔头和锯子的刺耳声。
紧接着,又有砖瓦墙壁倒落的轰隆声。
桃花香气的氛围里,仿佛也染上了尘土的气息。
大家纷纷皱眉侧目,有人高喊:“又来了!这家装修了半个月了,天天动静这么大,有完没完!”
说着就要起身去闹事。
有人拉住他,“哎呀公子,装修有噪声且是自然,也就一阵,熬一熬就过去了。”
又有人怒道:“再过去,春光也要过去了!大好时光就被这污杂所扰,实是有负韶华!”
众人骂骂嚷嚷了一会儿,兴致全无,也就渐渐散去了。
文人墨客虽不知,但白子夜收购了京学里三片相连店铺之事还是在西京的商贾圈子里引了不小的争论。
在西京的财阀商贾眼中,城南地价贵,赋税高,但是物有所值;城西地价便宜,赋税较低,但是潜力不小。
唯有这交汇处的京学里,从来不在老板们的考虑范围内,原因无它——
文人墨客钱少、事多、舌根长。
城南的铺子,招待得好了,遇上了贵主,日进千金都不在话下。
然而这京学里,墨客们就算每天来喝茶,按着他们的头,一人喝十杯,一个月都不一定能赚到城南一晚的银子。
更别提这帮墨客兜里没钱,心里门儿清。
哪家茶馆要是偷偷涨价,他们不但再也不去,还得在文栏上骂它个三天三夜。
所以纵是白子夜用不算贵的价格收了三片地,还是让那些老板们觉得白子夜脑子有点问题。
但白子夜丝毫不理会这些言论,他此刻心里一把算盘都要打出火。
工期甚短,要赶在四月回奉月谷前把这边的铺子完成开张,工人加班加点,日夜不停作业,还惹了好几个投诉。
这间即将竣工的铺子,正是上个月和桑柔谈论的“扮戏”铺子。
对于西京来说,新鲜的小玩意和花招永远有人买单。
只是扮戏这个新花样,单场参与人少,时间长,翻台率低,还对剧本和布景要求极高,这些都是成本。
桑柔描述完她的设想以后,白子夜脑海里的账其实已经算完了。
但看完了桑柔的本子和听完她接下来说的话,白子夜突然觉得眼前这个柔弱的女孩子,根本就没有他想得简单。
“白公子以为,现下的西京,百姓富足吗?”
白子夜想了想,“除去城东来说,大体都是衣食无忧。”
“那既衣食无忧,百姓还要追求什么呢?”桑柔不跟他打哑谜,径直往下说,“是精神和内心世界的富足,对吗?”
见白子夜点头默认,她接着问:“那目前西京百姓的精神世界,白公子如何评价?”
“以善恶来衡量,在中间;以丰富与匮乏来衡量,在接近匮乏。”
他见的千金少爷太多,肚里有什么、心思想什么,多数一眼就看得明白。
“那我猜,是否偶有一两个能引领流行之人,带着西京刮了一阵风,又走了。”
他仔细思考了下,还真是,“西京的风气确实是这样,流行一阵这个,再又流行一阵别的。”
“那有人能真正、且长期掌握流行和舆论风向吗?”
白子夜摇摇头,“如果真有人能做到,朝廷一定会收编。但是可惜,没有这样的人。”
“所以不能是人。”
白子夜抬头,不解。
桑柔转了话锋,“一个深明礼义廉耻的书生,在生活中却被人欺压得抬不起头来,你觉得他的所作所为还会处处顾着礼义廉耻吗?”
“自然不会。”
“所以不管是诗词曲赋,还是歌舞游乐,对于人来说,都是外物,在真正的苦难面前,只有人性,对吗?”
“这么看,确实是。”
“如果那位书生杀了人,白公子自然会觉得他死有余辜,如果你看见了他一生秉持着礼义教条毫不越界,却一生饱受欺压,最后被一丝心魔打败、杀了人,白公子还会觉得他死有余辜吗?”
“我会觉得他可怜。”
桑柔点点头,“如果白公子现在手里握着他的生杀大权,还会叛他死刑吗?”
“我会在能力范围内,想办法给他脱罪。”
“好,一个能让人能设身处地经历他人故事、从而影响其行为的、进而带领舆论的、不需要苦口婆心教导的、这么一个游乐形式,白公子以为,比话本故事如何?比法规约束又如何?”
听到这里,白子夜才算真正明白。
话本故事的跌宕、台上戏子的悲欢,关上书、离开戏院,只是冰冷的文字和故事,最多成为人口相传的谈资。
法规约束,可以禁止人作恶的最低处,但是没法带领人走向最高处。
若是利用亲身参与的故事引导行为,从而带领舆论,这个价值,真的不是金钱能衡量的。
西京年轻人多信他人口舌相传,缺乏主见判断,偏又最恨别人指手画脚地教导他们。
这个形式是游乐,容易让人接受,能潜移默化地对他们产生影响,且戏剧不在朝廷的关注范围内,也不需要经历严格的书籍出版审核。
白子夜看着桑柔,脑海中全是突然大彻大悟的清明。
醉香居楼顶此刻微风阵阵,楼下飘来脂粉香气,入了鼻,但是没有过白子夜的心。
桑柔笑眯眯地回看他,“白公子听懂了。”
剧本杀在平面信息流动如此频繁的现代都能占据一席之地,很大程度是因为,耳听眼视这样的信息获取方式,本身就不敌五感亲身参与对人的影响深远。三维的沉浸式体验对于二维的被动化接受的碾压,是二维从本质上就无力招架的。寰辕这个时代,平面信息传递的效率慢了很多,这个形式更天然具有引起共鸣的能力。
白子夜给她斟了茶,笑道:“比起白某这座秦楼楚馆,扮戏的潜在风险,就大了。”
“白公子打算做一门生意前,难道先考虑的是风险吗?”
他笑着挑挑眉,以茶代酒,碰了碰她的,“桑小姐,合作愉快。”
三月二十五,“红楼”在京学里最繁华的区域悄然挂牌开张,没有张灯结彩,没有吆喝。
红楼取了三家原是茶馆的区域,直接夷为平地,拆除以后盖了一大座,外形朴素,远远看去,众人还以为是一座大型的客栈。
人来人往,无人知道这是做什么的,有好事者进去探访,被迎宾小厮好言劝回:“公子,我楼目前还在试营业,是邀请制,您若是没有邀请函,很抱歉暂时还请回吧。”
“那你们做什么营生的总该说说吧?”
“公子,暂时不方便透露,真的很抱歉。”
小厮说着,给他送上一盒印有红楼标记的糕点,歉然地请他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