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那簪子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再开口连声音都有些变调。
他说:“小姑娘,这可是好东西啊,你当真要当?”
燕子很决然地点了点头。
掌柜的便低下头,左右打量罢精美的簪子,小心翼翼包起来,拉开木柜上的云头式黄铜把手,粗肥的手指慢腾腾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五枚金锭放在白布头上:“那我出这个价。”
燕子愣了一下。她心不在焉地接过金锭,沉默了许久。
过了一会儿,她换上一张笑脸,转头时竟然难得的俏皮且得意:“齐大侠,现在我可是富婆了,你可要好好抱住我的大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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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外出惯常投宿私驿,因了燕子手握重金,竟然跟着她难得住了次客栈,开了两间天字房。
客栈极大,门额旁挂着两串凄凄艳艳的红灯笼,入口处铺着同样凄凄艳艳的地毯。
开完客房,我坐在大堂,看着其他客桌上走南闯北的江湖人。修习法术的术士大多看不出年纪,他们大多知晓驻颜之法,一把年纪仍然看起来很年轻;走南闯北跑码头的看着就要沧桑许多了,穿着淡棕色的粗麻布衣服,大刀阔斧地开腿坐着;王公贵族是不会坐在大堂的,但凡沾点大家血脉就必然一步步踏着木梯走上二楼雅座。
繁杂的声音左右不一地灌进我的耳朵。
小二双手攒在胸前,一身灰白相间的短褂,脚穿宽裤,肩上搭着条白毛巾,弯腰问我要点些什么。
他手里没有拿着菜单,嘴里却把各类菜式倒背如流。
“咱这儿有,蒸羊羔儿、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卤猪卤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晾肉香肠儿——……这位客人您看您要点些什么?“
我没胃口吃那些大肉大荤,就点了碗阳春面、一个芙蓉糕、一碟四喜丸子,又点了壶桂花酒。
那小二说了声好嘞,这便腾腾地跑走了。
伙夫手脚麻利,不多时,酒菜便陆陆续续端了上来。
这便厢刚安静下来,那边厢突然听见身侧的旅人提到门瀛雪的名字。
我停顿片刻,夹了一筷子菜。
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行间第一美人,门瀛雪。
无论在哪里,门瀛雪的奇闻都是说书先生永远说不烂的故事。
世上美人很多。要说为什么鲜少示于人前的门瀛雪能如此芳名远播,要追溯到她初次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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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书先生一拍醒木。
话说那日原本只是和平常每日一样,只除了帝君宴请群臣时多了一个人。
“小女刚从山门修习归来,没见过大世面,给大家献丑了。”
门氏家主门庭的声音好似木槌轻敲在地上,霓裳舞阵落花一般绽开。
金楹那一头,引鹤亭内,执扇侍女揭起纱帘。
风琢磨出十支皓白细指,细指拨弄琴弦,铮铮乐音随纱后人影一点点清晰而回荡在殿内,一个莹白的美人端坐石上。
穿的是烂香缭绕的白霓羽衣,抱的是四根长弦的白玉琵琶,弹的是林籁泉韵的清莲乐。
青丝高绾,白蚌翠羽,珍珠挂耳,面如冷玉。
天生脂泽无双,平素姿容动人。
流风回雪,青云蔽月。
门瀛雪。
她就是门瀛雪。
门瀛雪身为四大家族门氏家主之女,自幼被送上荒僻山门修习,从未抛头露面,若不是亲眼目睹,没人能想到这世上竟然还藏着这样一张不曾得见的腻理靡颜。
门瀛雪美,不止美在脸庞,更美在清冷遥远又不染纤尘的气质,将本就十分的尽态衬出百分的极妍。
一抬手一垂眸,简直不似行间之人。
朱柱之间,高梯尽头,帝王坐在钩挂起来的绛红薄纱帐后,一身重袍,五蟒飞舞,长发及臀,耳佩洛神花,面前放一方矮长几,端着镶金墨玉翡翠杯。
一饮而尽。
大殿内,鸦雀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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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一天起,行间第一美人,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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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上所有人都看明白了雍冷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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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流光溢彩耀满门氏门楹,其中有柄白玉手里剑,据说是帝王亲自挑选。
和一盒盒珠宝一起送来的,还有一句话:
——“美玉配佳人。”
这几个字从闺房密语里传出来,瀛雪之名这才声震平间。
人们不曾亲见她的容颜,却无人不知,那是迷倒王的女人。
没过几日,那些珠宝竟然被门瀛雪原封不动退了回去,唯独留下了那把剑,不知收在了哪。
人们又说,那是迷倒王还对他不假辞色的女人。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
因了这一桩一件,诺大的行间,书肆里一度最畅销的不是书而是门瀛雪的画像。
来客你争我抢,更甚洛阳纸贵。
终能一睹芳颜,许多人看看画里皓白如雪的神女,再看自家黄脸婆娘,更觉庸脂俗粉。
连勾栏瓦舍都掀起了寻仙踪的风潮。
秦楼楚馆改弦更张,弹的是仙乐、唱的是风流,白裳飘飘,好不逍遥。
这说的都是往事了,我回想着所见所闻,吔下一口酒。
木桌上架着蒸米饭的竹筒,白布蒙着蒸腾的热气。我拿了小半脸大的青花瓷碗,满满盛上饭,又用木勺压得瓷瓷实实,几乎顶了出来。
这之后门瀛雪与雍冷关系如何便无人再得知,只在某一日突然听到他们即将订亲的消息。
便有些话又重新传回了闺房里,传的是——强扭的瓜不甜。
那是帝王的意志,不甜也得甜。
便无人再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