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来时是1976年,到现在差不多一年了。 当地习惯算虚岁,应梅从去年开始就总念叨陆弘远,无非是说他都25岁了还打光棍、见天不着家还不给她找个儿媳妇陪她、让她没有孙抱……每次通电话都会满怀期待地打探他有没有喜欢的人,回家探亲时村里的适龄姑娘几乎都被她在耳边念个遍。 他当时没心情想这些,满脑子都是怎么把那个艰巨的任务提前完成。接着那大半年他基本没怎么休息,没日没夜地和战友们做战略部署,给家里打电话也减少到一个月一次。在最终行动前,纵然比上一次占尽先机,他也不敢托大。那毕竟是一群亡命之徒。 行动开始前的一点点时间,他特地向上级申请回了一次家。 母亲虽然也还是爱唠叨他的婚事,但她倒不会对他用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招数,不过小昭说今年她已经有在父亲身上用这招的苗头。他又想就算结婚了他也可能不会让母亲满意的,娶老婆可不是打算把她放家里伺候长辈的,他的想法当然是要随军。至于孩子,要是她,她应该也会很喜欢的吧,她总是可以跟孩子相处得很好。 要是她…… 他及时遏住更多想法,生死未定前途未卜,暂时不该多想。 如同抽烟的人对待最后一根烟,他享受着决战前的宁静气氛。甚至希望这种时刻可以无限延长。 虽然当中又有压抑。 然后他又遇到了她。 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她好像整个人气质都变了不少。他刚回来时就见过她一次,她又在偷看那个年轻男人,就像她以前经常做的那样。但他觉得好的一点是,她又变得能跑能跳了,气色很好,颐指气使地在那叫弟弟帮她一起抬东西,不准他悄悄放低手不出力,活脱脱一副被娇惯坏的大小姐样。 她也许真的很不适合干农活,第一次注意到她时,她以为没有人能看到,好像不小心被什么弄伤了手,立马像个孩子一样哭丧着脸,还流了眼泪,撒气一样猛踩着地上的秸秆,踩了很久,好像非要把每一个边缘都踩扁为止才满意,还专注到过了很久都忘了擦干净那张小花脸…… 他知道她力气不大,哪怕只提一小桶水都好像谁在让她推火车一样。不过她看起来那么小,没力也正常。再说她弟弟也实在是太小了点,帮不上什么忙。 那时的他就在想,她应该有个哥哥帮她才对……又或者,他不就可以帮她吗…… 后来他虽然有了一个机会可以帮她,但可能有点太晚了。在战场时机就是生命,慢了一秒可能就是天与地的差别。 上个月行动前回来,在他家门口遇到的那一次,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她好像认得他。她的神情中对他有熟悉感。他对她熟悉的原因自是不用说,但她呢? 应梅同学这次也早早就催老伴陆建军到大路边去接他们的大儿子。虽然她面上老说这个儿子爱让她操心,但她心底里还是很疼他的。 陆弘远这次伤得不轻不重,一只手一只脚都暂时不能用,但又不至于卧床坐轮椅,所以送他回家的人只安排了两个,一个负责开车,另一个是同部队的方渝。 “哎,听说没,陆家那个参军的大儿子今天回来了,人解放军战士开着车送到家门口呢。”一个大妈说。 “该不是又受伤了吧,这不是都解放好多年了吗,和平年代怎么老能整受伤的?真是怪事儿!”另一个大妈。 “解放军的事就不是我们能知道的了,这当兵呀,是就是光荣,但也太危险啦。” “可不是,我儿子以前不也整天说自己要当兵去,以为那是好玩的?要我说,咱们还是踏踏实实,种种地,养活自己老婆孩子就得了——你说是不是呀?” 正好路过被问住的黎雅清:…… 也只好微笑着点了下头。突然要她接腔,让她说什么好?那两个人嗓门大,四周又开阔,黎雅清倒是把她们的对话听得很清楚,但她是要去找语文老师还书的,也无意加入这场八卦。 她点完头继续走她的路,太阳很晒,她家里草帽不够,都被家里人拿去用了,她不喜欢曝晒也没办法,只能尽量加快脚步。过了一个拐角,她看到一辆军绿色的车停在前面。这年头汽车可不常见,但她一不是没见过,二是习惯了不关她事的看见了也可以当做没看见,于是也没多看。 但那车里的人明显看到她了,车门打开,一个看上去十八九岁、穿军服的男人下车向她小跑过来,又隔了几步站住,大声问道:“您好!请问您知道陆班长的住所在哪里吗?我们迷路了。” 黎雅清:“陆班长?” 小战士意识到自己没讲清楚:“就是陆弘远班长。”像是怕还不够,他再次补充,“我是他的战友方渝,这次负责送他回家,但出了村口才发现有份行李忘记给他了。” 黎雅清有点意外这么短时间内再次和这个名字相遇。他真的受伤了?严重吗? 她表示自己知道路,有点绕,可以带他们走一段。小战士连声说谢谢,黎雅清说不太远,就不上车了。小战士也没勉强,让司机慢慢跟着,自己也退后一小步跟在黎雅清身后走。 黎雅清没打算主动问更多,小战士倒是主动说了。他满脸骄傲地赞扬了他们班长是多么英明神武,作战如神。又一脸钦佩地说陆班长不畏艰险舍己为人,自己抢着去守最危险的位置,漂亮地完成了任务。虽然是负了点伤,但谁也不能否认这绝对是漂亮的一仗! 黎雅清含笑听着,很快就到地方了,小战士终于收起滔滔不绝的话头,对她再次道谢,还突然站直对她行了一个军礼。 等黎雅清走远又拐弯看不见了,小战士才过去敲门。 陆弘远这时已经被按在炕头躺了好一会儿,应梅坚决不让他下来,尽管他再三保证他这次没伤到不能下炕的地步。方渝的去而复返让他有了理由,在被战友看到之前,他以伤残之身迅速而神奇地恢复了在凳子上端坐的姿势。 应梅也拿他没办法,转头再次劝方渝坐下来喝杯水,这次他没再坚决拒绝了。应梅同志见他长一张娃娃脸,就又想逗逗他:“小伙子多大了?娶媳妇没有?” 方渝脸一下子红了,一直伶俐的他竟有点结巴:“21了,嗯没…结婚。” “那有没有喜欢的姑娘?没有的话婶子给你介绍一个,我们村的姑娘啊,漂亮又能干的可多了。不快点出击可就被人抢走了。”应梅同志说着瞪了眼在一旁很悠闲当自己没事人一样的儿子。 “婶子别笑我了,我还不急。”说着,他不禁想起刚刚带路那个姑娘。嗯,的确不假,要是他以后……也许请婶子帮忙是个不错的主意? 应梅又调侃了几句,然后又数落到她儿子身上了。陆弘远不争不辩,就那么静静听着他早就熟悉无比的唠叨。 晚上黎雅清洗完澡后,和小芬在院子里洗衣服,她稍微提高了点音量对小芬说:“你省点用,这肥皂可是我好不容易得到的,同学都说这香味好闻,你别给我一下子用完了。” 小芬于是假装不高兴,拖着气回了一声:“知~道~啦。”嘟囔了几句真小气之类的,然后突然眨了眨眼问,“姐,你那同学不是还送了你一样东西吗?给我看看好不好?” 黎雅清:“嘘!不要这么大声。你以为是什么好东西?” “是什么?难道真是你说的——”声音突然降低,几乎没有人能听到。 “嗯,我同学及时向我承认了,那沓信纸里夹着一张诅咒信,只要打开了信纸,或者本来不是收件人却碰到信纸的人,都会被诅咒,有人会在脸上长出很多疙瘩,有人会在脸上出现洗不掉的字,有人会经过河边时被不知什么东西拖下水,总之就是会倒大霉。我同学是良心发现觉得太抱歉了,才会承认并送我肥皂向我赔礼的。幸好我把它夹在一本书里没打开也没碰到,诶,但我不确定我有没有把它拿出来放书桌了。你没有碰过我书桌吧?” “没有!又好像有……你怎么不早提醒我呀!万一我碰了怎么办?”听着小芬那着急的哭腔,黎雅清惊觉他们家人还挺有演戏天分的。 “好吧,本来打算直接扔掉但是忘了。但我听说有解决方法的,要么把诅咒信件手抄1000遍,传给1000个人,要么向你碰到信后遇到的10个人承认自己的错误,说三遍'对不起我不经允许偷偷动了别人东西’,这样才可以解除诅咒。” “啊?这也太难了!怎么办呀,我不想、我也不记得到底有没有碰过你书桌了。好像昨晚有……” “那今天有吗?昨晚我没打开书包,碰书桌不会有事。” “今天……没有!我一天没进房间!太好了。不然我就要抄到双手报废了。”小芬假装雀跃。 黎雅清也附和着说,“是呀,你走运,我听说呀,好多人没当真,后来被诅咒折磨得可惨了,个个都后悔没把它当一回事。”她一边说一边瞄了眼从堂屋过来那条小道,拐角处的地面上明显映着一个人的影子,还有一小片红格子布做的衣襟漏了点出来。那可是蒋如得意地炫耀了好几个月的,说是她妈妈托人从省城买回来的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