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瑶池位于三十六大罗天,东临无妄海,北接诛仙台。本是个晦气的地方,却因着南端的青云殿和西面的洗梧宫而变得不那么晦气了。掌着青云殿前这片瑶池的,是红莲仙子成玉元君。 今日,她一席粉色纱裙立在瑶池边维持着秩序。时隔七万余年,此次瑶池大典来的这些个新晋选拔上来的修仙者,虽在人头上创了个历届之最,但委实不及从前随便哪一届。此时挤在并不太宽敞的南端小露台上,叽叽喳喳,喧闹声不断。即便成玉是个挺爱热闹的神仙,也扛不住这么多人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的皆是这些年修仙的痛苦与失落。成玉睨了他们几眼,觉着这群修仙之人的资质着实欠缺得有些过分。也不知今日那东华帝君能不能瞧上个一二,留个把在这九重天上打打杂。 “哟,今日你怎穿了件粉色的衣裳!” 回头一望,便见着不远处款步而来的连三殿下。他一席白衣,衣袖上绣着的同色系雨时花若隐若现。只见他手执折扇,悠闲地一摇一摇。他走得甚慢,悠哉悠哉,看得成玉都替他着急。 “仙神律法哪一条规定我成玉元君不能穿粉色的衣裳?” 他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了愉悦的弧度,却叫成玉看着甚是碍眼。那一脸的轻浮形容,准是又想与她斗上几句过过贱瘾。 “我可什么都没说。”他笑得绵绵,“只不过,七万年前你穿这身也就罢了……” 成玉唔了一声,遂换了一脸的皮笑肉不笑,“你用不着拐弯抹角。” 连宋笑了几声,扇子掩着半面,眼神却未有丝毫遮掩,“成熟些的颜色更适合你。” 一席粉衣的成玉元君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看得连宋有点头皮发麻。半晌过后,她才幽幽开了口。 “可本姑娘觉着,年轻些的浅色调才更配得上我这红莲仙子。再说了,三殿下还不是一把年纪了,也穿着一身的白衣裳装嫩?” 连宋的嘴角抽了抽,“怎说到我头上了……” “礼尚往来罢了,你我冤家几万年,不必客气。” 他收了折扇朝她一指,“我这是好言相劝,提点提点你。” “那我是不是还得感恩戴德?”说着,她收了面上的皮笑肉不笑,还白了他一眼,遂转身继续着她今日的工作,“三殿下若是实在闲着无聊,大可去你那花丛流连一番。我这儿正忙着,没空招待你这位贵客。” “你忙你的便是,不用招呼本殿下。” 扇子哗地一下展开,他摇着打了个哈哈。虽是嘴上假客气了一句,连宋的目光却始终未曾从她的背影上挪开。本以为七万年前的那次出生入死多少能博取些同情,不想成玉却是连问都不问,半点儿关心他的意思都没有。那回元神入幻梦境不过十来日的功夫,便就损了他半身的法力,闭关百余年方才补了回来。好不容易熬到了出关,满腔的思念与热诚到了成玉那处却被当头泼了盆冷冰冰的瑶池碧水,叫他从头凉到了脚,从里凉到了外。 遥记那一日他出关便直奔瑶池,入了三十六大罗天的天门才放慢了脚步,故作了一番悠闲随意。他径直往成玉惯常在的那个凉亭去,远远便就见了她一席粉色纱裙坐在石凳上。纤纤玉手托着香腮,目光悠远,似是在想着心事。她的红唇微微嘟着,模样甚是可爱恬静,宛如上一世她为长依时的样子,叫他着迷。那时,他们已有百余年未见了,思念泛滥,着实让他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度日如年,如坐针毡。成玉惯常穿粉紫色的衣裳,她本就生得白皙,穿什么颜色都好看。头一回见她穿粉紫色和白色以外的颜色,就更叫他看得晃了神。这样的成玉,不仅更显年轻,还多了几分妩媚娴雅来。这样的成玉,连宋可不愿让其他男人瞧见。于是,他便同她怼了几句,怼得那张白皙标致的小脸红扑扑的。最后,她气急败坏地丢下一句话便走了。时至今日,七万年过去了,他依旧记着那句话,清清楚楚,一字不落。 …… “即便是装出来的嫩,也绝不会便宜了你这头老牛!” …… 本不过是一句气话,可在连宋心里却是扎扎实实地插上了一把刀,叫他很没出息地伤心了一回。从前即便他把她惹急了,也不过是被赞成个无赖或是浪荡公子。百余年未得见,这才刚逗了她几句,便就讨来了这么句让他伤心的话来。果真时间是个无情的东西,这才多久,便就叫成玉更不待见他了…… 神族皇子连宋三殿下到底是情场上的老手,也通透得很。独自伤心了片刻,他便就看了开。遂觉得自己又寻到了个挺管用的新路数去招惹成玉。这女人嘛,若是暂时对你乏了,不爱你了,那就想办法占着她的芳心,让她记着你,想忘都忘不掉。至于怎么记,用什么法子,全凭个人喜好。当年夜华择了苦肉计,这一招在成玉身上看来是行不通了。她本就瞧他哪里都不顺眼,若他施个美人计,怕是反要弄巧成拙,讨来一通怼。而因着上一世锁妖塔的祸事,连宋也不愿使那英雄救美的套路。如此一来,要让美人记着他,怕是只能在招惹这条路上越走越远了。这倒是他的拿手绝活,与那紫衣尊神做了几万年的棋友,也没学得甚好来,口才和脸皮厚度倒是磨炼得非寻常小仙能比。于是,这一惹,便又是七万余年,直叫成玉连抬眼瞧一瞧的功夫都不惜得浪费在他的身上。 今日是七万年以来的头一回瑶池大典,从下界提拔上来的预备神仙众多。瞧这阵仗,成玉怕是镇不住。连宋这才揣了番好意来,想帮着镇镇场子。果真,才没说上几句,成玉便就不搭理他了。这女人心,就如同海底针。成玉对他到底存的是个什么心思,连宋着实摸不透。他还记得上一世长依临终前那句未能说完的话。 …… “若有……若有来生……三殿下……若有……来生……” …… 若有来生,她究竟会如何呢……难道就是这样把他的满腔痴情踩在鞋底,再跺上几脚?纵使他锲而不舍地缠着她,放下身段去讨她怼,却还是没能叫她再正眼瞧他一瞧。那三生石,连宋也是去探过的,便就知道他们其实并无缘。可那又如何,连东华帝君都能无视那块破石头与凤九成了亲,他好歹也是个神族的皇子,又怎会将它放在眼里。左右他已是认定了成玉,这辈子,即便无缘成双飞,做对冤家的缘分总能有吧!想到这处,连宋暗自长叹,叹息天命的不公,也埋怨老天的不长眼。 拢在瑶池上空的喧闹顷刻停歇,突如其来的安静叫连宋回了神。侧了身子往后一瞧,远处一银发的尊神正慢慢悠悠地朝这处来。他的脚步甚慢,好似在散步。来的也不是别人,正是今日这瑶池大典的主角,青云殿的主人,曾经的天地共主,如今这小日子过得挺滋润的东华帝君。除了掌着仙籍名录,这位打架从来没输过的上古尊神早已是两耳不闻窗外事。提拔下界修仙者这种不大不小的差事,说不定哪天就会被扔给现任天君。想到这处,连宋着实替夜华捏了把汗,遂觉得再这么下去,他那侄儿怕是要像老天君一样,操劳过度,未老先衰了。青丘白家的狐狸都生了一副好皮相,因此择婿的要求颇高,对身形样貌要求也高。若是夜华老得太过,该要入不得那群狐狸的眼了,怕是以后日子会不大好过。堂堂七尺男儿,惧内也倒罢了,连内人的娘家人都怕,传出去实在有些失面子。更何况,夜华还是现任天君,这么下去,委实不合体统。再看看那渐行渐近的紫衣尊神,同样是青丘的女婿,还是辈分最小的孙女婿,却是无人敢怠慢他。司命闲着没事的时候便经常八卦,说他们每次去青丘,狐帝都是领着众狐狸夹道欢迎。该跪的跪,该磕头的磕头,端茶倒水,一切都按着青丘最高的待客标准来。相行之下,夜华可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据天枢说,虽然该有的礼节一样不少,但夜华为仙到底要随和得多。自然,青丘的那众狐狸招待他也就更随意些。夜华和白浅去青丘,那才像是领着媳妇儿回娘家。而帝君和凤九去青丘,最多也就算是个例行视察。想到这处,连宋不禁替白家的那众狐狸心酸了一把。有这样一个孙女婿,该算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吧! “今日三殿下来我这青云殿……”紫衣裳的神仙瞧了他一眼,语气凉凉,“倒是难得。” 说着,他便自顾自地往云阶的方向去。长长的衣摆扫着白石的阶梯,身前映着庄严的青云殿塔,九天祥云环绕。东华帝君本就是四海八荒最有仙味的神仙,此景映衬下,那本就生得异常高大的身躯看上去竟更伟岸了几分,叫人有一种想跪下给他恭恭敬敬地磕个头的冲动。连宋怔了怔,遂很快恢复了往日里的从容不迫。 “闲着也是闲着,过来看看热闹。” 摇着扇子,他不自觉地便低头跟在他的身后。 “好看吗?” 看似随意的一句问,却叫连三殿下的脑门上覆了些许薄汗。他干笑了几声,答非所问。 “挺热闹……挺热闹……” 东华唔了一声,连头都懒得回,“又来招惹成玉了?” 连宋的嘴角抽了抽,遂笑得更干了,“我哪敢招惹那冤家!” “你也是该想开些。” 连三殿下只得道是连连。走着走着,前方冷不丁地又飘来一句话, “刚愎自用解决不了问题。” 连宋愣了愣,觉着这句话有些耳熟,却又想不起来到底是在何时听过这么一句挺在理的风凉话。说话间,他们一同上了第二层云阶。 “听说近来老天君有意给你物色个君后。” 三皇子连宋顿了步子,默不作声。这几日,他那天君老爹也寻他谈了好几谈。说的无外乎是他大哥和二哥都已成亲有了子嗣,就连他那大孙儿的子嗣都到了该成婚的年纪,叫他也抓紧些,好让他有生之年再抱上个孙儿。连宋觉着这个愿望倒是不难实现,他二哥那处可是孕事不断,再给老天君添个孙儿指日可待。至于他这个没甚出息的老光棍嘛……他倒是不着急。东华和墨渊成婚的时候都已年过四十万岁,他这个才二十几万岁的光棍后生委实不必那么心急。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才二十多万岁,怎就被成玉说成了老牛呢!复又抬手看了看自己,连宋觉着挺憋屈。他明明就还很年轻,阿离那个臭小子唤东华姐夫,见了他却一本正经地喊三爷爷。这究竟是哪门子的辈分!遂又替走在身前的那个紫衣裳的神仙不耻起来,这辈分还就乱在了他这处。这么小的凤九他都下得了手,不愧是东华紫府少阳君,够不要脸! “拖了这么些年,也该要有个了断。” 连宋继续不做声地跟着,心想前面那位白头发的神仙说话倒是轻巧。若真能下得了狠来,当初他就不会剜半个元神在混沌中替凤九筑个幻梦境了。七万年过去,这老神仙倒是如愿以偿,与凤九双宿双飞逍遥快活,可他却同成玉半点进展都没落得。相较之下,连宋悲从中来,竟生出了几分羡慕亦有几分嫉妒。若是成玉显露出哪怕是零星半点的还喜欢他,他早就找老天君说亲去了。可现在她待他的那种态度,却让连宋不敢轻举妄动。若是贸然去寻成玉说想娶她,她怕是会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又是在故意戏弄她吧!若有一天他要去求亲,那必定是在他们心意相通时。到那时,他会穷尽所能给她最好的,叫她一辈子都记得那一天。流连花丛混账了几万年,连宋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这个情场老手竟落到了这么个落魄的尴尬窘境。若是知道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当初他就该收敛些保住个正人君子的名声来,现在也不至于被成玉嫌弃七万多年。做神仙的,果真不能太过自负,万事都得给自己留条退路。这不,从前欠下的风流债,叫他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若是还留得个清名在,兴许成玉也不会这么待他了。重重一叹,神族的三皇子连宋也觉着头疼不已。 “你在本帝君跟前唉声叹气有用?” “你就不能让我喘口气?” 心气不顺,连宋便就不过脑子地怼了一句。 “听着不舒服,憋着!” 收了扇子,连宋闭了眼敲上了脑门。遂觉得今日自己定是出门没带脑子,怎会如此想不开去怼那紫衣尊神。暗暗替自己算了一卦,他又叹了口气,今日果真不宜出门。于是,他索性止了步子。 “我这就去寻个地方喘气,便不打扰帝君办正事了。”遂朝着那挺拔的背影作了一揖,“先行告辞,改日登门拜访!” 东华未有回头,只悠悠地嗯了声。今日他忙得很,也的确没甚心思同那三皇子闲聊。入了青云殿,他便自顾自地朝高座去。司命跟了他三十多万年,这瑶池大典他也历了无数回,早已习惯了他的行事作风。也无需帝君开口,他便自行去到殿外宣布瑶池大典开始。原本闲闲散散,三三两两成堆的修仙者便就收了闲话的心思,准备登上青云殿去叩拜那位传说中的东华帝君。这九重天的青云殿在他们这些修仙之人眼中是何等的神圣,仿佛进去走一遭出来便就能染上仙气,从此仙途平顺,飞黄腾达。怀揣着美好的愿景,一众修仙者挤在并不宽敞的南端露台上,一边憧憬着日后为仙的种种美好,一边等待着被点名招入。 虽然在大典开始前现场秩序有些混乱,但到这一日终是进入正轨后,倒也一路顺风顺水,风平浪静。几个时辰前还喧闹不止宛若民间市井集市般的九天瑶池,此时秩序井然,安静得反倒叫人有些不太习惯。那些被点了名从下界仙山赶来的修仙者挨个儿地被招入,精神抖擞。不多时,再挨个儿地从青云殿走出,垂头丧气。虽说也没能指望一次就能成功入了仙籍名录留在九重天上,但到底这瑶池大典是时隔了七万余年才终是又举行了一次,且这些年神界也不太平,方才经历了场大暴动,天兵天将死伤惨重。照理来说,天宫里头该是人手比较紧缺才对,可为何那东华帝君却没能瞧上他们?传说这位紫衣尊神避世七万年,不理朝政,也就是那场几乎天地易主的大战才露了下脸,打了一架,稳了稳神族的根基。想来这么一位上古老神仙,大抵也是对这选拔小仙的差事不大上心。留不留,全凭当下的心情而定。再瞧瞧他那张冷冰冰的脸,想来今日的心情大约也算不上是愉悦。于是,这一日下来,待到天色有些暗淡的时候,并不怎么宽敞的瑶池南端露台的气氛有些压抑凝重。此时,还有大约二十来位修仙者尚未被宣入。即便内心惶惶不安,他们也不敢来回踱步,唯恐一不留神,不经意间做错了什么便影响了仙途。今日来的修仙者皆是这七万年里头下界的佼佼者,可就是这么些个杰出代表,今夕在青云殿里却得不到东华帝君的赏识。至于理由,那紫衣银发的神仙没说,只遣他们先退下在殿外候着。这一等,便就从白日等到了现在。瞧着这势头,怕是连个晚膳都吃不上了。本就心情低落,眼下还饿着肚子,这群修仙者便更沮丧了。 “拾遗,王拾遗!” 不远处的云阶上传来了灰袍仙君的声音。被唤了名字的修仙者上前一步作了一揖。 “赶紧去吧,到你了。” 粉衣仙子在一旁招呼他。成玉也是受了一日的累,早已是累得两条竹竿子似的细腿酸胀不已。她本就是个没甚耐性的神仙,见了眼前这磨磨唧唧的男人,便就替他着急了起来。 “你倒是走快些,后头还有好多人等着呢!” 那男人回头瞧了她一眼,神色有些奇怪。虽然嘴上没说什么,脚下的步子却依旧不紧不慢。他上了云阶,到了司命跟前又作了一揖。灰袍仙君例行询问了几句,确认来者无误后,方才领他入了青云殿。殿内空空荡荡的,虽是金碧辉煌,却清冷肃穆,叫人不由地便心生畏惧。远处高座上坐着个紫衣银发的神仙。只见他半倚半坐,看起来吊儿郎当。手里执着册子,此时正随意地翻看着。 “还愣着干嘛,快拜见东华帝君!” 司命见他晃了神,遂赶紧提醒他。 怔了一怔,他赶忙跪下,虔诚叩拜。 “你就是王拾遗?” 那男人应了一声,依旧维持着叩拜的姿势。 “命簿上记载,你曾是个山贼?” “是……” “怎么就想起来从良了?” 额头还贴着冰冷玉石地的男人愣了一愣,遂心直口快地如实说道:“我自幼被遗弃在荒山上,被山头主捡了去养。耳濡目染,从小跟在养父身后为非作歹。后来,养父一不小心被其他山头的主砍死了,于是我就成了那座山头的霸王……” “说重点。” 跪着的男人冒了些冷汗,遂继续道:“有一日,在山脚下看上了个迷路的姑娘,本该是依着我们山头的规矩,砸晕了扛回去做压寨夫人,可却是无论如何都下不去狠手来。于是装作是那荒山上的采药人,将她送出了地界,顺便也套了套近乎。那姑娘一心向道,我觉着自己着实配不上她。照理说像我这样的蛮野之人,该是拿得起放得下。却又不知为何,拿起了竟就放不下了。于是便狠了狠心弃了恶道,做起了善事,不多久就把家底给败了个精光。做山贼的,向来欺软怕硬,于是我那山头便就遭了殃。许是做了善事积了德,被人揍个半死之际,得一仙道出手相救。后来,便就一直修道。” 紫衣尊神翻着他的命簿,心不在焉。 “王丢丢?” “额……”那男人顿了顿,“养父本无姓氏,因是个山大王,所以择了‘王’为姓,也没什么学问。又因是捡来养的孩子,便取了这么个好养活的小字。” “那‘拾遗’这个名字,是仙道师傅给起的?” 男人嗯了一声,“师傅乃修道之人,到底是有学问些。” “也没甚学问。” 依旧跪着的男人憋了半晌,遂还是没忍住,憋了一句话出来,“帝君莫要贬低师傅……他也还是有些学问的……” 高座上的尊神浓眉一挑,遂觉得面前跪着的这个男人还有那么点儿意思。虽依着资历,也着实入不得他的眼,但如此心直口快不遮不掩的直爽性子,倒是这九重天上不多见的。寻思了一番,他凉凉开了口。 “二十七天的锁妖塔缺个看守的小仙。” 司命闻之一怔,意识到帝君这是要留他的意思。这一整日里,前来叩拜的修仙者没一百也有七八十。眼前这个男人,虽也是下界修仙者里头的佼佼者,但委实算是今日这一批里最差的。灰袍仙君摸不着头脑,难道帝君今日选拔的标准是倒着来的? “从明日起,你便是摭舍仙官,掌管锁妖塔。” 王拾遗跪在地上愣了片刻,“敢问那塔里头的妖怪……厉不厉害?” 紫衣尊神抬眼瞧了他一瞧,语气清幽,“你从前是个山贼,想来拳脚功夫该也不会太差才是。” 嘴角颤了好几颤,跪着的新任护塔小仙额头上又冒了些冷汗,连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我弃恶从善几万年,没……没动过粗……” 高座上的尊神唔了一声,遂接着沉了一句,“那就以后多动动。” 立在一旁的灰袍仙君有些绷不住,却也只得拼了老命地忍着。自他家尊座从无妄海的长眠中苏醒,这一本正经捉弄人的本事渐长,颇有些从前当天地共主时的影子,叫他甚是怀念。遂又一阵感慨,那时的帝君,可真是威风啊!年轻果决,手段毒辣,叫人不敢为所欲为。再看看后世的那几任天君,委实比不过他,也难怪异族总是蠢蠢欲动。 “下一个。” 司命回了神,便见着帝君正瞧着他这处。于是赶紧收了心思,低头将地上的小仙领了出去,再招下一个进来。 来来往往,待到夜深人静之时,最后的一位修仙者终是踏出了青云殿。候了一天,本就糟心不已的修仙者们早已是没了精神头。当灰袍仙君举着颗硕大的夜明珠替紫衣尊神开道时,大家才又勉强提了些精神。而当他宣布此次瑶池大典落幕,并只有一位修仙者被授予阶品时,众人哗然。遂有窃窃私语传出,场面不太和谐。紫衣尊神慢慢悠悠地扫了一眼,如鹰般锐利的目光叫人胆寒。片刻后,清冷的声音响起,荡在幽幽夜色下的瑶池上空,叫空气都寒了几分。 “连妒性都压不住,这修仙的七万年,想来也是得过且过这么过来的罢!” 底下窸窣声停歇,众人皆低下了头。 “回各自的仙山去,好好想一想到底为何要修仙,想通了再来。” 高大的身躯转身,同来时一样,步履稳健,不急不慢。 不多久,衣袖中便传来了躁动,他拍了拍袖底,和颜悦色,“这就回太晨宫了。” 凤九坐在他的衣袖里百无聊赖,遂又想起了白日里的情形,再次叫她羞得无地自容。本不过是睡个回笼觉,不想一睡便就直接睡死了过去。睡得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之际,她觉着有些闷热,于是就把脑袋探了出去。遂觉着还是热,索性整个身子都钻了出来。周身空气微凉,身下的褥子触感也有些凉,叫她觉着舒服了很多。趴了一会儿,她翻了个身。干燥凉爽透过皮毛,叫她整个背脊都觉着舒坦。心想不愧是太晨宫的褥子,真高级!仰面朝天露着的肚子被人揉了揉,遂又被挠了几下。凤九觉着痒,便就扭动着身子想要躲开那只烦人的大手。几下翻腾过后,她便径直跌了下去。砸到地上,凤九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睁着两只葡萄似的大眼睛定睛这么一瞧,她愣在了原地。高座底下跪着个陌生男子,此时也用着同样是算得上震惊的目光望着她。眨巴了几下眼睛,凤九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东华揣着来了这青云殿!愤慨之余,她亦是羞愧难当。身为东华帝君的妻子,太晨宫的帝后,她现在顶着这副乱七八糟的仪容出现在瑶池大典这么个正儿八经的公众场合委实不合体统,实在是丢人现眼。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在不耻东华又一次捉弄她的同时,凤九也哀叹起自己的不争来。这隔三差五的戏弄竟也没能让她提起丝毫的警惕来,果真这两年在东华身边日子太好过了,叫她忘记了从前吃过的那些苦头。颓然垂头,她灰溜溜地爬了起来,身子一转叼起那紫色的衣角便钻了进去。伏在他暗紫色的云靴旁,凤九默默地舔了舔自己的爪子,心情低落。思绪回到了七万年前,那个遥远的幻梦境。那时,东华也是这样揣着她,叫她饿肚子。 “你这又是在诽腹君上?” 外头传来了她那如意郎君的声音,叫凤九直接把狐狸脑袋砸向了爪背。东华那上九流的读心术,还真是一刻都没有闲着的时候!往他的云靴上蹭了蹭,凤九索性搂上了他的脚脖子。撒娇这一招她向来使得溜,东华对她这一杀手锏也没甚抵抗能力。蹭着蹭着,她便被从衣裾底下拽了出来。紫衣尊神揉了揉她脖颈处的白色绒毛,叫她扬起了狐狸脸。毫无防备地对上那张好看得不像话的面容,凤九愣了神。东华的脸依旧冷冷的,眼中却含着笑意。凤九张开嘴,哈喇子流了下来。 “这么饿?” 她咽了咽口水,目光炯炯。 “忍一忍,正事办完我们就回去吃饭。” 随后,她便被塞回了衣袖中。这一忍,便就一直忍到了现在。这几年的丰衣足食,委实叫凤九扛饿的本事倒退到了奶娃娃的时候。肚子叫唤个不停,凤九只得望着头顶东华的胳膊将它想象成猪肘棒,好似望梅止渴般。东华将她掏了出来,夹在臂弯中,遂有凉凉低语传来,沙沙的,叫她的双颊泛起了淡淡的红。 “在九嶷山那会儿,你下口可真狠!” 凤九舔了舔他的手,表达歉意。随后,她便被幻回了人形。落地后,她朝着四处望了望,这才发现他们已是入了太晨宫。于是,凤九便有些迫不及待,遂就没有注意到她那夫君眼神中的星光闪烁暗流涌动来。 “我们终于到家了,可饿死我了!” 紫衣尊神唔了一声,意味深长,“本帝君也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