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晅坐在一侧,因为披了一层“乖徒儿”的外壳,并未光明正大的打量沈流静,可余光扫上一眼,也发觉沈流静的眸光实在有些古怪。 他秉性沉肃,几乎是心乱如麻,也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眼神时而沉凝如墨,浓稠难化,时而又暗含金戈,似乎随时就要当断则断——旋即又踌躇柔和起来。 真是…… …… 呵,男人。 霍晅看沈流静,观之不透。并不像沈流静看她,遑论她有什么古里古怪、不可理喻的念头,都能轻易体察。 故而,霍晅细细品味了一番他眼神的变化,干净利落的总结: 有病! 霍晅品味了一番,又觉得没意思,想起正事,摆出端庄正经来:“师尊,那日洗红蝶被玄石操控,舍了秦碧游不管,单单来攻击我,您说过,是因我之前在山中接触过玄石,缠上了玄石的气息。” 沈流静收回心神,略一颔首。 霍晅继而问:“这玄石究竟留下什么古怪气息,暂时不能详查。但这气息究竟是留在人身上,还是神魂上?” 她这话一出口,明明是件正经要事,不知为何,沈流静抬眸,明锐而凌厉的看她一眼,似乎要透过她的眼睛直透神魂。 霍晅心头一惊,暗暗责怪自己太过大意,许是近来沈流静对这小徒儿愈加宽和,她也放松了警惕。 她忙补救的露出一个盈盈笑容,收敛了神光,“天真”发问:“师尊,徒儿是问了什么愚蠢之事吗?都怪徒儿从没见过玄石,也不知晓……” 沈流静道:“你以前从未见过玄石?” 霍晅摇摇头:“没有。” 她活了大几百年,都从未见过。这小女娃娃才十几岁,从哪里能见过玄石?霍晅微微蹙眉,惊讶于沈流静的明知故问。 沈流静又看她一眼,与方才不同,这一回看的久了些,有些似笑非笑和难以察觉的温和。 “你真的不知道?” 霍晅道:“师尊,弟子愚钝,正是不知,才向您求教。这气息我等不可明察,也不知到底留在神魂,还是人身上,若是再遇到玄石,弟子也该心中有数,知道提防。”说完,她又自言自语,“应该不会如此倒霉吧?” 若是留在神魂上,也就罢了。她得回真身后,不惧这点邪魔外道。可若是留在这女娃娃身上,倒是再害了夏绯,那就是她的一桩因果了。 沈流静暗暗一忖,将她心里所想揣摩了七七八八,无奈道:“玄石久不现世,之前也未有过作乱。为师也不能细知。你不必担心,不论是何种情形,我总会护着你。” 她怕遭逢因果,可她又何尝不是他的因果。罢了,他也不必庸人自扰,护着她尽快回归本位就是了。 她安分一些,他也安分一些。 只不过,她当年和他一起得过两块玄石,怎么看她的神色,倒真像第一次见到玄石? 听她的语气,似乎把那几桩事,忘却的一干二净。 原来如此,那些过往,只有他独自一人,秋收冬藏。 她早遗忘的一干二净。 沈流静走前,又留下一瓶十灵丹。霍晅赫然发觉,他对自己这小徒儿,是真好,也不再担心没有丹药疗伤,干脆一口气把一瓶都嗑了。翌日一早,神采奕奕的到了灵霄峰。 沈青晏一见到她,就觉得有些脸疼。他向来持正,哪料到被霍晅引着背后说人闲事,还被琅华峰主抓了现行。 他羞窘了一整夜,这股热气刚刚消退,一见到霍晅又腾腾冒了出来。 霍晅皮厚如墙,哪里知道他在想什么,又是个小辈,遂口无遮拦道:“你脸色怎么这样红,精神这样不济?昨晚偷人去了?” 沈青晏:“呸!” 霍晅道:“你这人,有话说话,跟谁学的,流里流气的。前几日你可还是端庄可靠的灵霄峰大师兄!” 跟谁学的?呵呵! 沈青晏不耐烦的转身,自顾忙自己的,恰好又有弟子来销任务,他亲自过去,收了兽丹兽甲,等忙完一阵,发觉她还没走。 霍晅正抬头看扶玑堂上挂着的赤红色训谕,落款是玄心宗祖师李璇珠。玉石板上并未刻道号,只落了李璇珠三字,旁边并肩一条,落款却是云行春。 她正是在思量,这云行春是何人。能和玄心宗祖师并肩而立之人,她脑子里却没有丝毫的印象。 恰好沈青晏忙完了,晾了她一阵,心绪也缓和了:“师妹,你今日出来,是有要事?” “昨日跟大师兄提过的。”霍晅浅浅一笑,眉眼略弯,“想去看看岳师兄和谢师兄。” 她昨日重点问了谢宁,沈青晏一猜,她大概是要去看看谢宁。虽然不知道,她为何对谢宁如此感兴趣,但也没有多问,亲自把人带到了岳游的住所。 岳游几人是一起拜到玄心宗,之前便小有修为,因此一齐住在一个小院里,只有靠西的一方种了一排翠竹,其余三面都是房舍,恰好够他们住着。 岳游正在院里练功,察觉是沈青晏过来,不等打招呼,青铜棍虎虎生风的招呼过来。沈青晏晃身避开,从兵器架上抽出长丨枪,和他对上了招。 霍晅不理这两个,自顾自的进了东边的小屋。 廊檐下竹帘垂落,屋内光影昏暗,一个灰衣少年蜷在宽大的轮椅中,昏昏欲睡。 这就是谢家阿宁。 霍晅挡住了昏暗的光,阿宁没有抬头,眼睑先便睁开,暗沉处,少年灰白的脸上,瑶鼻苍白,唇舌苍白,几与面容浑然一色;只有睁开的圆眸中,露出一双异色之瞳。 他的瞳孔,看似与常人无异,但在霍晅眼中,却流转着一层灰色冷光。 霍晅惊鸿一瞥,还未细看,肩膀上就被岳游重重拍了一下。他龇牙咧嘴的,方才因为阿宁分神,被沈青晏给打中了左臂。此时扶玑堂有要事,沈青晏就先走了。 “夏师妹,你是来看望小风的?我带你去看看。” 霍晅摇摇头,跟着他到了院子外边。 “不是,我是特意来看阿宁的。” 岳游转过脸来,神色警觉:“你怎么知道,阿宁住在这里?” 他已有敌意,霍晅满不在意:“几人之中,以你为首,你必定住东院,这是上首。而这些人中,你对阿宁最好,所以阿宁肯定是和你住在一起。” 岳游脸色沉沉,还有些不好看:“阿宁是小风的弟弟,你怎知我对他最好?” 霍晅已见过阿宁,虽然还不确信是否自己要找的人,但也不急在一时了。她心里长长的叹了口气,面上却笑盈盈的,与岳游赔了几个笑脸,转身去看谢小风。 谢小风蓬头垢面,面如土色,被捆在角落里。与那日看到的意气风发的娃娃脸,简直判若两人。 宋嘉玉和林笑二人,同样是生无可恋,各捧着一本药师经,你一段我一段的分开读着。一见霍晅过来,都急巴巴的把经书往她手里塞,请她代替自己读上两段。 霍晅脚下飞快,甩开二人就出来了。 岳游神色不善:“这就看过了?” 霍晅摇摇头,恨铁不成钢:“不过一点磷粉,谢师兄也太没定力了。” 她和沈流静也中招了,还不是上蹿下跳的? “磷粉沾身,奇痒连元婴修士都不能相扛。何况谢师弟本就是少年心性,自然难以忍受。” 岳游说完,突听短箫声起,他神色一变,对霍晅道,“你要见阿宁可以,但罗盘之事,暂且不要对外提起。” 霍晅还没应允,箫声又起,催促再三。岳游虽然不满,还是将霍晅带了进去。 阿宁依旧是那个姿势窝在椅子里,连一根头发丝儿都没变过。 等岳游进来,才露出点浅薄笑意:“兄长,我有点饿了,想吃点热乎乎的面汤。” 岳游犹豫了一下,转身出去做饭了。 霍晅看他将岳游支开,心中生疑,几乎可以确认,他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可阿宁看向自己的目光,又格外的陌生。——虽说她眼下是披了个小女娃的壳子,但不限于阿宁。 就像霍晅能看清他双眸异色一样,他也能轻易看透霍晅的灵魂。 他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霍晅不露声色,不知他是何用意,原封不动的把这个问题抛了回去:“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阿宁有些失望:“你不知道吗?”他想了想,面上露出些许如同稚子的天真,“我看你魂魄虽然受损,但有一点金光缠绕,隐约如一条金色的游蛇。这或许能助你找到族人,查明自己的身世。” 他一口气说完,巴巴的看向霍晅:“你呢?你看我有什么不同?为什么总是盯着我的眼睛看?” 他越是坦白,霍晅越是惊疑,也依样画葫芦的告知他:“我见你双瞳墨黑,有一层淡灰色珠光笼罩。今日之事,不论你的,还是我的,都不要再告诉任何人。我倒不要紧,毕竟是琅华峰主唯一的徒儿,有我师尊护我。反而是你,要加倍小心。” 阿宁见她关切自己,连连点头,又茫然看她:“我一直很小心的。” 小心?小心到随随便便就做出一个那样精细的罗盘?小心到第一次见面,就将底细全盘托出? 霍晅婆婆妈妈、啰啰嗦嗦的,又交代了他许久。 出了院子,霍晅还觉得自己今日太过唠叨,简直娘们唧唧的。 山道之中,竹浪清缓,款款起伏。山风虽然已经停歇,但竹浪暂未平息。 秦碧游负手而立,寥寥一眼,瞥向霍晅:“来了?恭候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