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湖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时雨努力想要睁开眼,黑暗终于还是吞没了一切,将他拉入深深的绝望之中…… “喂,往前走走啊!” 时雨猛的回过神来,不远处,排着一条长队,像上了年纪的妇人,蹒跚地往前走着。 “发什么呆啊?快点呀!这么多人等着呢!” 时雨一回头,身后的队伍更是长得望不到尽头,他抬起脚,终于补上了身前的空当。 日子一天天过着,时雨不吃不喝地站了许久,终于到了妇人的面前,回头看了眼身后,却是依旧望不到尽头。 “小伙子,别回头,喝完这碗汤,就什么都忘了!” 什么都忘了吗?可是,若不想忘呢?时雨盯着碗中浑浊的液体,迟疑着接了过来。 队伍里突然一阵骚动,妇人抬头看去,时雨亦不觉扭过头来。 “快跑啊!门开了!”“快啊!可以回家啦!” 许多人跑着,许多人站着,小鬼们相互推诿着,不知该往哪里上报,时雨就在这混乱之中,朝着刺眼的光亮走去。 妇人没有拦他,只是看着远去的背影,微微摇了摇头…… 水滴不断敲打着檐上的瓦砾,破庙里,时雨睁开眼,身下,一摊水缓缓散开,却并未渗进土里。时雨站起身,朝着供桌走去,落满灰尘的石像上,几只蜘蛛惬意地结着网,飞虫挣扎着,还是落入了它们的腹中。 果然,供桌上什么都没有,除了……一抔黄土。 黄土?时雨脑中灵光一闪,飞快地取过黄土,回到方才坐过的地方,水渍像是着了魔一般,聚成一团,不愿散去。时雨掰下一块黄土,放到水渍之中,黄土居然湿润了,时雨心中大喜,将黄土全都倒了进去,不一会儿,地上的水渍便消失殆尽。时雨又在破庙里转了一圈,终于找到个瓶子,于是坐回地上,将黄土搓成丸子,一一扔了进去。 待时雨再抬起头时,天色已黑了大半,站在破庙门口,时雨不禁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一道长长的水迹悄无声息地蔓延到自己的脚下,时雨一愣,将瓶子放进怀里,毫不迟疑地走进雨中…… 路上的行人少得可怜,偶然路过一个灯火通明的铺子,时雨不觉停下步子,面前的水坑里,灯火依旧通明,只是似乎少了些什么重要的东西。 “爹!快点!” 小丫头坐在父亲的肩头,不安地催促着,雨声就在这催促里,渐渐急切起来…… 时雨拐进一条小巷,不一会儿,朱红的大门便出现在了眼前,院内的笑语声真切而熟悉,连门前灯笼里烛火的味道,也显得格外温暖。 “咯吱!”朱门悄悄地开了一条缝,两个斗篷小心翼翼地迈了出来。 时雨下意识地躲到檐角的阴影里,莫名地觉得紧张,待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两个女子,臂上挽着篮子,慢慢地朝自己走来。 一个开口道:“小姐,就在这里吧。” 另一个点了点头,火光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升起,在时雨面前,照亮了女子的面庞…… 细雨中,火光嚣张的气焰渐渐散去,时雨的面前终于只剩下了一堆黑色的冰凉,他抬头看去,眼前的庭院也猛然失了真切。 夜里,淅淅沥沥的小雨总算是消停了,时雨避开大路,走到一处荒凉的山丘。小小的土堆里,埋着素不相识的人们,没有身份,没有姓名,甚至可能没有人会记得他们。时雨扯完杂草,累得瘫坐在地上,抬头看去,漆黑的夜空里,闪烁着一颗耀眼的星辰,时雨笑了笑,顺势仰面躺了下来。 一转眼,已到了深秋,枯黄的落叶飞舞着,栽到时雨的脚下。 原以为不会有人涉足的山丘,这几个月来,却是不时地会迎来意外的造访,那些起风的夜里,火光伴着时雨,在温暖中等待黎明。而等待,在这一刻,终于走到了尽头。 “小伙子,你怎么坐在这种地方啊?可吓了老头子一跳。” 时雨迎着声音看去,皱纹里,一双浑浊的眼睛正打量着自己。 “看你这样子,怕是淋了一夜的雨吧?” 时雨低头看去,突然惊慌地朝着林深处奔去。 “哎,你跑什么啊?我又不是坏人。” 身后的嘈杂声渐渐消散在风里,时雨这才停了下来,一行大雁掠过他的头顶,浩浩荡荡地朝着南边飞去。 时雨是个孤儿,连父母的样貌都记不甚清了,不,应该说,大半的事情时雨都记不清了,印刻在脑子里的,只剩下7岁那年摇头晃脑的小女孩,14岁那年偷跑到院外的小姑娘,还有17岁那年刚行完笄礼的温婉女子。 在绝望中遇到的希望,总是轻易就能变成穿肠的du药,让人在贪婪地耗尽着最后一丝理智之后,跌进无边的黑暗。 又是一个雨天,时雨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不知不觉便回到了熟悉的地方。 “你就帮帮忙嘛!”丫鬟哀求着看向小厮。 “可若是让老爷知道了……”小厮不觉挠了挠脑袋。 “放心好了,老爷不会知道的。”丫鬟笑着,将碎银交到小厮手中。 “那我便去寻寻看吧,可是哪里会有不醉人的酒啊。”小厮摇了摇头,终于还是朝着大街上走去。 街市灯火通明,花样繁多的灯笼是今夜的主角,连绵的细雨,依旧没能浇灭人们的热情。时雨在角落里支起一个摊子,酒香引得行人纷纷驻足。这酒,真的不醉人吗?那是自然。小厮穿过人群挤了进来,伸手拿十个铜板换了一壶酒。 之后的每年,时雨都会按时出现在街市上,等着那十个铜板。 “下雨啦!小姐,快!”丫鬟护着小姐走到一个屋檐下,拂去小姐身侧的水珠,“小姐,你等着,我去买把伞来。” 小姐拉住丫鬟,“算了,这样大的雨,还是等等吧。” 话音刚落,一把伞突然伸到面前,两人抬头看去,一个清秀的公子站在面前,浑身都湿透了。 丫鬟迟疑着接过伞来,小姐张了张口,瘦削的身影缓缓消失在雨幕里。 “再不回去老爷真的会发现的。”丫鬟急切地摇着小姐的手。 “放心好了。”惊雷乍起,瓢泼大雨发了疯似的砸下来,“这下,真的没办法了。” 丫鬟扭过头,斗笠下突然伸出一把伞来,丫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突然觉得这场景莫名的熟悉。 “天黑成这样了,小姐,我回房拿把伞吧。” 丫鬟匆匆而去,小姐对着她的背影嘱咐道:“要有荷花的那把。” “知道啦。”丫鬟的声音被风吹着,不知散到了哪里。 “小姐,我……”丫鬟突然呆立在雨中,眼前,小姐撑着一把荷叶伞,笑靥如花。 高墙外,时雨站在柳树下,任凭雨水将自己淋了个通透。 “这位兄台,这么大的雨,你怎么?” 时雨抬起头,惊慌失措地飞奔而去。身后的步子不远不近地跟着,时雨转过一个墙角,猛地钻进了河水里。 脚步声远去,时雨浮出水面,挣扎着爬上了岸。这人,倒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 高楼之上,小姐和丫鬟嬉笑着,羞红了脸,时雨凝神听着,终究不太真切。 “你是谁?” 骤雨瞬间淹没了耳畔朦胧的声音,时雨只觉得肩上一阵温热,扭头看去,又是那个人 ,挣扎着,终于还是摆脱了。却听扑通一声,时雨停下步子,缓缓转过身,一片鲜红里,男人跪在地上,紧紧捂着胸口。 时雨迟疑着走了过去,腕上传来熟悉的温度,男人猛地抬起头来,“哈,抓到啦!”时雨扭着手臂,仍是挣脱不得。 相持之下,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呵斥:“你在干什么?” “温小姐?”时雨低下头,再次尝试着挣脱。 “放开他!”女子怒目而视。 男子却笑得更欢了:“温小姐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慎摔了一跤,这位公子好心扶我起来也不行吗?” 突然被松开的手腕一下子垂了下来,时雨眼见着女子撑伞挡到了自己的面前:“时公子,你没事吧?” 时雨笑了笑,朝面前的女子轻轻摇了摇头。 男子亦是笑着,眼中却全无悦色,“既是温小姐的朋友,就更要好好感谢一番了。” “不必了,云公子既然身有不适,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女子说着,扭头看向时雨,“时公子,我们走!” “时公子!”女子看着时雨远去的背影,轻声道,“谢谢你的伞。” “这么喜欢淋雨吗?” 时雨闻声看去,不觉往后退了两步。 “你在怕我?还是怕这个东西?”男子径直走了过来,手上拿着一个明黄色的护身符。 时雨眉头一紧,猛地捂住胸口,面色痛楚地跪下身去。 男子忙将护身符扔到一旁,亦是屈膝跪了下来,“你,不是人。” 失了束缚,时雨渐渐恢复神志,趁男子不注意,飞快地站了起来,转身而去。 “站住!你就不怕我告诉温清舒吗?” 时雨脚下一顿,终于还是夺路而逃。 才不过三年的时间,一切就要走到了尽头吗?时雨在小巷间穿行着,突然失了神,于是躲到一口大缸里,竖耳听着外面的动静。脚步声逼近,时雨抬起头,一道黄符从天而降。巨响声中,大缸一下子裂开了。 “这是什么鬼东西?”男子凑到时雨跟前,轻轻揭下符纸,“你没事吧?” 时雨不解地看向男子,却见他又扭头喝道:“谁这么不长眼?居然敢……” 怀中的硬物硌得肋下一阵生疼,时雨一闭眼,拔出匕首贴到男子的项上,涩声道:“别过来。” “放心,我不会伤他。”时雨看了眼怀中的男子,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 “我还以为,你不会说话呢!”男子笑着,“我叫云逸生,你呢?” 时雨疑惑着,还是开口问道:“为什么救我?” “因为你长得好看呗!”云逸生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我总觉得,你该是故人。” 时雨心中一动,缓缓扭过头去,“我叫时雨。” “时雨!哈哈,这名字,可真好听!” 突然,笑声停了下来,云逸生惊慌失措地冲到面前,“你怎么了?” “大概是快散魂了。”时雨心道,这下子,怕是真的要走到尽头了。 “你说什么?” 云逸生的声音有些发抖,时雨突然记起他的身份,笑道:“你就是跟温小姐订亲的云家大少爷吧?” “这种时候你还想着她。”云逸生低着头,声音也是低低的。 “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往事浮现,时雨突然有些失神,半晌,接着说道,“你走吧,希望你能好好待她。” 长久的静默里,云逸生突然开口道:“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时雨脚下一顿,猛然觉得,心里好像一下子空了一大块。 “公子,这已经是第四十八个大夫了。” “再去找。”云逸生靠在椅子上,眼中,是被压制的怒火,“顺便,给我把那个道士抓过来。” 时雨看着云逸生,声音越发细微,“你明知道,一切都是徒劳。” 云逸生却仍是笑着:“不试试怎么知道!” “逸生,谢谢你,我们大概真的是见过吧。”时雨的睫毛微微颤抖着,终于还是闭上眼,沉沉地睡了过去。 “累了就睡会儿,我陪着你。” 梦里,熟悉的声音在时雨耳边絮絮地说着,少年将华服的小公子推下湖去,却终于,还是舍命救了他…… “时雨,我找到办法救你了!” “嗯?” “你不用管,明天!明天就会没事的!” 大概是幻觉吧,时雨闭上眼,突然生出求生的欲望。 “什么时辰了?” “快午时了。” “走,我们去迎迎南风大夫吧。他家里,还有什么人?” “还有个弟弟,叫南枝。” “很好,备马!” 原来是这样,时雨轻叹道,自己终究是罪有应得罢。 “时雨!你没事吧?时雨!” 时雨睁开眼,看到云逸生笑着,笑着,眼里突然泛起一层薄雾。 “你看,我说过的,今天就会没事的!时雨,你真的没事了!” 项间滴落了一滴滚烫,时雨不觉闭紧了双眼。 你想好了吗? “我差点杀了他。” 可你还是救了他。 “能找到尸骨就好。” 杂草丛生的土丘前,南枝呆呆地站着,造化弄人,又岂止是这一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