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回到客栈时,小二正要去休息。随便打了声招呼,他们也上楼就寝。 许是终于说出了自己的顾虑,又得到了让人满意的答复,歧夜在梦里一直断断续续地发出“咯咯咯咯”的笑声,吵得月离心力交瘁,气血攻心。 歧夜醒来时,发现自己的嘴里塞着一个布团。 他怒气冲冲踹开月离房门,小二闻声急忙上楼心疼地劝着:“客官莫生气,生气也别拿小店的门撒气呀……”歧夜瞪他一眼,将他瞪得悻悻然躲下楼去。 月离被踹门声吵醒,朝门口看了一眼,见是歧夜,又躺下睡了,不出片刻又呼吸均匀。歧夜见状,心头蹭的冒火,气极后却慢慢平静下来,关上门坐在桌边等她醒来。 一盏茶的功夫,月离就睁开了眼,瞥见桌边正在玩弄茶具的歧夜时,吓得坐了起来:“你!你怎么在这里?!”她竟丝毫不记得之前有人踹开她的门。 歧夜见她已经十分清醒了,将布团朝她脸上砸去。月离眼疾手快立刻接住,笑道:“原来是怪我堵了你的嘴啊。”见他一言不发地等着解释,又把布团扔回去道:“那你知不知道有人半夜大笑扰人清梦?” 歧夜大窘,死不承认道:“你休要污蔑我!” “我可没空污蔑你,你以为我童心未泯才半夜不睡扰你安生?” 歧夜理亏,恨恨地握着手里的布团道:“你就会欺负我!”说罢逃也似的离开了月离的房间。 直到站在邢池生家门口,两人还气鼓鼓地互翻白眼。 无尘仍然坐在灵堂上,闭着眼安详地诵经。其余的和尚也敲着木鱼拨着念珠,口中念念有词。 月离瞧了一眼无尘,叹口气道:“都两日了,也不知他休息过没有……-” 歧夜哼了一声:“你为何如此关心他?” 月离飞红了脸,瞪着他道:“你想说什么!” “我可什么也没说,某些人就是想太多。”说着理了理衣裳,端端正正地走入灵堂,上了三支香。 月离紧随其后,顺便观察了无尘的脸色。所幸并无病态,只是有些疲累。回去后定要他好好休息几日,她在心里暗暗道。 得知大师的朋友来访,邢池生整了整衣冠,红肿着眼从老夫人的灵前迎出来,道歉道:“不知贵客前来,有失远迎,失礼了” 歧夜一揖手道:“是我二人不请自来,还望邢大哥莫要见怪。” 寒暄一番后,月离得知无尘至今也没有休息过片刻,只喝了些稀粥,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还真是固执啊……好在明日就要下葬,他也可以好好休息一番了。 “邢大哥,不知老夫人明日何时下葬?我二人也想聊表敬意。”歧夜也担心无尘,想早些将他接回去。 “明日卯时三刻。”邢池生道。 歧夜行了礼,又待了一会儿,才领着月离回到客栈。因要早起,二人吃过晚饭早早就睡了。天还未亮,月离又迫不及待地去敲歧夜的房门。歧夜揉着眼睛打着哈欠摇摇晃晃地起来开门,嘴里嘟囔道:“才什么时辰,你着什么急啊?” “可不能迟了,对邢大娘多不敬重啊!”说着就去给他胡乱地套衣服。 歧夜坐在凳子上,一手支着下巴,任凭月离塞袖子系腰带,竟又有睡去之势。月离又气又笑道:“你不怕我将你衣服穿反了?” 歧夜猛地睁眼,看了看自己身上凌乱不堪的衣物,幽幽望了月离一眼道:“你为何……给我穿脏衣服……” 月离停了手,随着歧夜的目光看向挂在衣架上的干净衣物,不由得缩了缩手,尴尬地笑道:“呵呵……你自己来?” 待歧夜穿好衣服,二人走出客栈时,一抬头仍是繁星满天。此处的夜空的确也美得很,但较之大荒河的夜晚,又显得不过如此。大荒河的夜晚,月亮落下后,群星璀璨,银河像一匹镶金缀银的锦缎般横跨夜空,光彩夺目。加之寂静无人,若是躺在沙丘上,凉风拂面,低吟小调,当真是极致的享受。 虽是夏夜,日出前的空气中总归有一丝凉意,偶尔吹过几缕风,更添惬意。月离和歧夜缓缓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时而言笑晏晏,时而互相嘲讽。若是让不知情的人见了,定会认为是一对小情人。 二人到邢家时,亲眷正抬着灵柩往外走。邢池生走在最前,隔几步一挥手撒出一把纸钱。东方已然发白,却又不甚明朗,暗沉沉的天色下,一行灵队浩浩荡荡地向西而去,说不出的压抑。 月离走到队尾找了个人问道:“请问这位大哥,先前的大师呢?” 那人见到月离愣了愣,微红了脸道:“大师们都在屋内休息呢。” “多谢!”说完就拉了歧夜跟在队中。她不是没看到这位看着颇为年轻的大哥时不时飘向自己的眼光,是以她将歧夜塞在二人中间,阻隔了他的视线。 她在心里琢磨回去后是否要在脸上画些斑点。由斑点想到点绛唇,又想到梅花妆,心思竟渐渐飞到了画妆上。说道画妆,她长这么大,见过的最美的人是谁呢?她痴痴地想着,突然不由自主地抖了抖——大哥成亲时的娘。当时她还小,只觉得那日的娘与平时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又说不上来,是发髻繁复?是穿金戴银?还是浅笑盈盈?当时歧夜在她耳边赞叹:“姑姑今日真好看!”她还嗤之以鼻道:“我娘哪天都好看!”如今想来,当日的娘确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了。 “怎么,你冷吗?”察觉到月离莫名的颤抖,歧夜奇怪地问道。 “我没事。”她被惊醒,窘迫地掩饰道。 歧夜又瞧了她一眼,见她和平常一样,也不再追问,只当她又抽风了。 被打断了思绪,美人就怎么也钻不下去了。她不由地望了眼天,晨光初绽,半边的天已经亮了。转头看身边的歧夜,不由地又痴了——从前也没见他如此好看过啊。他的侧脸可真是精致,鼻梁高高的,睫毛长长的,嘴唇薄薄的,下巴光滑细致,真是极品。谁嫁给他真是捡了宝了。想着想着,思绪又在这一路上蔓延开去。她并未见过许多男人,细细看过的,除了家里人,便只有歧夜、无尘、老和尚、店小二和杨希。想到杨希,她在心里感慨了一声。这个人,恐怕是她见过的最俊朗的男人了吧。老和尚说爹被称作“一笑倾敦煌”,可在她看来,若是爹一笑倾敦煌,那杨希可就一笑倾天下了。想着又看了歧夜一眼,觉得也没有多么惊艳了。无尘诵经的脸不知为何挤进脑中。每每见到无尘,她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总是觉得无尘不该是这样的,但为何不该是这样的,她又说不上来。难道上辈子见过他?她有些好笑地想。 她想得入了迷,只顾呆呆地向前走,连何时队伍已经停下也未曾发觉,差点撞上前面的人。歧夜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你想什么呢?” 月离回过神来,支支吾吾地不肯说话。 歧夜以为自己很了解月离,事实上也的确很了解,但这回,他却怎么也猜不透月离究竟想了一路什么乱七八糟的。见月离眼神躲闪,他叹口气又问:“你该不是趁我不注意,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月离辩驳道:“没有!”就是想了些亏心事罢了。 歧夜想起了什么,瞪了她一眼道:“你又和杨希见面了?” 月离刚想否认,只见前头齐刷刷地跪了下来。她忙躬身行礼表示哀悼,趁机躲过了这一话题。要是让歧夜知道她认为杨希比他好看,指不定怎么闹呢。 回到邢家已是辰时末,月离在邢池生的指引下见到了在地铺上熟睡的无尘。他的面容安详平静,让人看着十分舒服。奇怪的感觉又涌上来——无尘怎么长这样呢?来不及多想,歧夜拽了拽她,示意她到大堂去。 大堂已经沏好了茶。月离和歧夜落座不久,邢池生就来了。他难掩倦色,显然也是多日不曾休息。 “二位久等了。”他坐下道。 歧夜道:“我们刚坐下。倒是邢大哥,这几日辛苦了。本该让你休息几天,怎么好意思今日还麻烦你。” 邢池生爽朗一笑道:“在外面野惯了的人,难道还不曾风餐露宿过?比这更辛苦的日子过的多了,在家里还说什么劳累?江公子说笑了。” 歧夜也不再客套,直截了当地问:“我们此次前来拜访,其实是想了解一下外面。我们打算去游历,但不知该从何开始,往何处走才好。” 闻言邢池生了然一笑,道:“二位稍等。”他起身进屋,不一会儿又出来,手里拿了一卷画,在桌上摊开,示意二人过来。这是一幅地图,画的不甚详细,想必范围极广。 他指着上面的一条粗黑墨线道:“这是九河,又叫黄河、长河,是北部的大河,所过之处皆是高山高原,再往东直至入海,地势逐渐平坦,入的海叫勃海,是个妙地方;下面这条叫做江,也有人叫长江,大江,看似源头相近,却向南流又转向东,所过之处先是高原雪山,再是崇山峻岭,慢慢转为秀丽山水,最后几乎一马平川,在东海入海。河江之间尽是森林高山,往东才可见到平原;长江南部风景秀丽奇绝,九河北部莽莽苍苍尽是草原、大漠,最东乃长白山,土壤肥沃,民风淳朴。这是敦煌。”说着他指了指地图偏左的一个点,接着道,“敦煌以西乃茫茫大漠,据来往商客说,过了大漠还有世外桃源,甚是美丽,产的水果也比别处甜美,江河源头以西据说是常年不化的冰雪,具体如何我也未曾去过。我只是沿着江河走了几趟,人家送我‘邢天下’这个名头,实在是看得起我。”说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歧夜早已听得入了迷,一想到外面的大千世界就兴奋不已,不禁拍手叫好:“邢大哥,你不愧是活地图!” 月离道:“根据邢大哥所说,是否越往东,不论江河,地势都是越发平坦?” 邢池生道:“姑娘说的不错,东边确是地势平坦,尽是宜居之地。不过相比之下,南方更多山水。不知二位可曾听过‘烟雨江南’?” 月离与歧夜面面相觑,摇了摇头。 “江南可是无数文人墨客向往之地啊。好水好雨好景,更重要的是,江南女子柔美,一颦一笑都含羞带怯,更让那些酸溜溜的书生流连忘返。”他大笑起来。 歧夜看了眼月离,突然很好奇江南的含羞带怯的女子是什么样…… 月离并未看见歧夜打量的眼神,自顾自地问道:“我们一行人中还有无尘大师,不知对于佛教,各地又是如何呢?” 邢池生想了想,有些犹豫道:“我只知道,在我行去的一路上,沿着九河的地方寺院多些,香火好些,似乎当权者也有信佛之人,有朝廷支持,佛教还是十分风靡的。可沿着长江走时,各处都信不同的神明,即便信佛,也是与此地大不相同,叫什么‘喇嘛’?我也不甚清楚。” 月离道了声谢,看向歧夜问道:“你觉得如何?” 歧夜几乎没有思考便说:“沿着江走吧,我想去见见秀丽河山!”说这话时,眼中竟放出了精光。 月离显然被他的兴奋惊到了,愣愣地看着他许久才道:“你没事吧?” 歧夜不好意思地笑了,挠了挠脸,说了句“邢大哥见笑了”便没了声音。 邢池生又爽朗地笑起来道:“原本我以为江公子也是那些迂腐书生,行为规规矩矩的,不敢逾越半分,不曾想也是性情中人呐!” 歧夜又重复一句:“见笑了。”跟着陪笑,心中却是羞愤无比。 月离道:“我倒是觉得沿河走好,那些地方佛教兴盛,无尘一定喜欢。” 邢池生也附和道:“姑娘说的是。若是考虑到无尘大师,自然是沿河走好。况且,若是沿江走,不巧入了那些烟瘴之地,恐怕有危险呐。我方才忘了说,离江不远处有些地方有苗寨,善养蛊,有些地方毒障重重,实在不宜毫无经验就去啊。” 歧夜毫不在意地笑笑道:“我们小心些便是了。” 月离叹了口气。目前他二人相持不下,只能由无尘来定夺了。 待到无尘醒来,月离与歧夜刚在邢家用过晚饭。见到缓步出来的无尘时,月离喜笑颜开道:“无尘,你醒啦?” 无尘还以微笑道:“嗯。多谢你们等我。” 邢池生站起身恭敬道:“大师想必饿了,我让内子去将素斋热一热,你先坐吧。”说罢走入厨房对妻子说了几句什么。 无尘在月离对面坐下,静静地不言语。 月离并不是耐不住性子的人,但此刻她总觉得说点什么比较好,不然三人面面相觑,不知有多尴尬。她开口道:“无尘,我和歧夜商量了一下接下来的行程,但出现了分歧,你来决定可好?” 无尘淡淡道:“你们决定便好。” 月离闭了嘴。无尘果然和小时候不同了,性子如此冷淡,一点也不亲切。她有些郁闷。 歧夜看出了月离的心思,接口道:“若是我们能商量出来,也无需劳烦你了。”说着将白天的讨论说了说,将邢池生的话也复述了一遍,又问道:“你怎么看?” 无尘沉思了一会儿,才道:“你二人说的都有理。沿河走佛家兴盛,于我而言自然是好,但沿江走能赏景,你二人此行不就是为了赏大好河山吗?至于我,我此行是为了弘扬佛法,而不是为了向外面的大师请教。若是要请教,也大可以将来再去。这回,我们便沿江走罢。” 歧夜满意地点了点头,冲月离嘿嘿一笑。 月离也点点头。她本就不在意走哪条路,只不过为了无尘考虑才选了沿河走。既然无尘自己想沿江走,她自然不会有意见。 邢池生和妻子端了三个素菜出来,笑道:“看来你们已经决定沿江走了?也好,去见识见识大好河山!”说着拿出一小壶酒来,为月离和歧夜斟了,在无尘面前的小盅里倒上白水,又为自己倒上酒,举起道:“邢池生在此祝各位此行顺利!我干了,你们随意!” 歧夜也举杯喝干,道了声谢。 无尘端起喝了水。 月离抿了一口,辛辣的酒味激得她皱了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