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空时,是在半月之后,这半月间,他似乎恢复到之前的状态甚至更甚,每日搂着不同的仙子从我门前经过,调笑声一日胜过一日,我也还是和之前一样,每日紧锁房门,任由他炫耀示威。 或许是我太过于安静,使得空时以为我之前只是与他玩笑,于是,半月后,他独身一人来到了我的寝宫,“凝慕,近日都未曾见你踏出过房门,可是有什么事?” “无事,迷迭只是在房中修炼。” “那不如今日我们同去凡间畅玩一番?” “仙君有公务?” “嗯,”空时点了点头,对着我伸出手,“我已向玉帝请示。” 我看着他的脸,慢慢站起身,将手放进他掌心,“好。” 从南天门出来,空时和我分头行动,他去了京都寻人,我去了扬州游玩。这一次我幻化成了女子,白衣粉衫,长发若瀑,鹅黄玉钗斜插入鬓,同色耳坠轻轻摇动,黛眉杏眼,小巧琼鼻,樱桃小口,与这春天的气息交相辉映。 早就听说江南民风开放、美人如云,如今一看,果不其然,街巷上三两结伴路过的女子,皆是红妆诱人、温婉可爱,不止女子,美男同样层出不群,或清朗俊逸,或潇洒风流,或高大威猛,各式各样,任君采撷。 我摇着团扇,慢慢在人群中穿梭,欣赏着过路的各式美人,时不时停下搭讪几句,听听那男子的声音,顺便偷窥一下这人是否娶妻、有无心上人,在连着询问了五个有妻室的美男之后,我抬脚进了一间客栈,打算歇息一下再继续。 找小二点了几样菜品,我抬头往四周看了看,看见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在一个方向,我顺势也转过了头,原来是说书先生要上台了。我心下一喜,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正好,许久没有来凡间听故事了。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调整了一下坐姿,看着那说书先生喝了一碗酒,环视了下四周,打开折扇开始表演。“各位看官,你们有没有听过天宫中的那两位的故事啊?” 天宫?那两位?天帝和……天后?大家开始议论纷纷,四下想起窃窃私语的讨论,那先生满意一笑,合起折扇拍了一下桌子,“看来各位看官对那两位的故事并不知情啊!也是,这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老朽知道了!罢!老朽这就讲上一讲,各位看官若是听得开心了,还请多捧个钱场啊!!” 一阵喝好声过后,四周安静下来,大家都开始全心全意听那先生讲述。 “话说那是两万年前,天界和妖界爆发大战,妖王率领二十万猛将攻上天宫,在南天门前与天界将领厮杀,双方势均力敌、不分伯仲,天界流满了青色的妖血和蓝色的神血,本以为这又是一场两败俱伤的战役,却不想那妖王似是杀急了眼,纵是满身伤痕,却仍是凭借着一己之力,带领剩下的妖怪攻破了南天门,一路直逼天宫,有不死不休之势!” 那说书先生看了一眼众人的神色,眼珠子一转,语气开始变得平缓,“当时的天帝有两位儿神,一位是太子审辰,一位是甚得天帝宠爱的审安,得知那妖王打进天宫,帝殿内剩下的神仙纷纷跪倒在地、涕零进言,请求天帝下令让那小儿神审安带领所有神仙前去迎敌,以护天宫周全,他们也定誓死效忠。天帝沉默良久,直到耳畔传来那妖王的嘶吼声,才终于对着站在帝殿内的审安挥了挥手,示意他前去应战。” 说到这里,那精神矍铄的老先生停顿了下来,沉默着盯着他手中的折扇,似在回忆当时的情节,他的目光充斥着哀痛,瞳孔也开始剧烈抖动,再开口时,那副平淡的腔调已荡然无存,“审安带领着剩下的神将与那妖王缠斗,几百精兵将妖王重重包围,双方兵刃相接、杀招尽显,群臣们本以为此次那伤痕累累的妖王已是强弓之弩,却不想那妖王似有无穷功力,以一己之力步步向前逼近,挥手之间,将士们接连倒地,蓝色的血液汇流成溪,百式杀招下来,只剩了眼前的审安一人,那妖王嘶吼着、咆哮着,举起手中的兵刃毫不犹豫地向下砍去,审安堪堪挡住了那一击,向后倒退数步,再向前时金光闪耀,身影缠化为龙,直直向那妖王而去!电光火石间,那妖王浑身被金色笼罩,仔细看来,那金龙缠绕在其身上,缓缓收紧,似在吸噬妖王的功力,那妖王仰头嘶吼着,浑身紫光乍现,须臾间化为一条巨蟒与金龙纠缠,互相撕咬难舍难分,此时有天将想要上前相助审安,却不想还未靠近就被那溢出的紫光弹出数里,众人见此再不敢贸然上前,只能焦躁地等待着……” 我开始感受到一丝不对劲,这老者的故事俨然与天书上所记载的大不相同,我当初看到的分明是太子审辰化身为金龙与妖王激战数日,最终牺牲全身修为将那妖王封印在了只天帝一脉所独有的结界之中,妖王被制服,只是太子审辰也随之消失不见……而且,原来天宫中那两位是指上任天帝的两位儿神? 我努力回想,但还是认为天书中并未记载审安也曾与妖王决斗……我正想着,那先生又恢复了平淡的语调开口,“两人恶战缠斗,短短几个时辰,那紫光逐渐变得耀眼,生生将那金色压制,金龙紫蟒在此时瞬间消失,两人从空中落到地面,审安倒地不起,嘴角流淌着蓝色鲜血,那妖王捂着胸口,冷眼看向审安,只一瞬再聚起一团紫光,直直向着审安而去,残留的天兵天将终于反应了过来,腾空而起欲要阻拦,却不想那紫光如剑一般已穿过审安的肩膀,审安褐色衣衫尽染鲜血,那妖王却仍不停止,举起手欲再出击,眼中毫不掩饰赶尽杀绝的恨意,只是这次天将却成功救回了审安,因为那妖王手中凝着的紫光一直没有飞出去,而妖王也只是呆呆地望着他们背后……” “审安也被他的神情所迷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那从帝殿方向缓缓走来的,正是自己的兄长,太子审辰,他有一瞬的怔忪,只一瞬,便消失不见。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兄长站在了那妖王面前,微微转头看了自己一眼,而后向上腾起也化为一条金龙,咆哮着冲向妖王,那妖王却没有立时化蟒,只堪堪避过了他的攻击,就这样,一龙一人激战数日,整个天宫被金光照耀,只微微泄出一丝紫色,众臣眼中光芒渐盛,眼看着那紫光就要消失无踪了! 可就在这时,那人形一转身便化作一条巨蟒,张开血盆大口慢慢吞噬了方才的金光大盛,顷刻之间,审辰便处在了劣势,那巨蟒的尖牙已刺入他的身体,有天将已经向帝殿跑去,想要寻求天帝的帮助,只一转身间,情势又发生了逆转,那巨蟒竟放开了金龙,一副毫无防备的状态慢慢往下坠,而那金龙却也只停在原地不动分毫,直到下面将领的声音逐渐尖锐,审辰才化作人形,幻出刺眼的金光,以手为刃,割破自己的手腕,以鲜血迅速铸造了结界,在众仙伸袖遮挡刺目金光之时,将那妖王与自己封印其中。” “什么,先生?那审辰为何要将自己也封印其中呢?”有人迅速反应过来,大声发问。 “这是天帝一脉独有的结界,以骨为结,以血为界,用金龙的体肤,方能困住那穷凶恶极之物啊!” “哦!既如此,先生,那审辰来日还可以回去吗?” “自是不能……”先生眼中闪过一丝悲痛,“古往今来,设了这结界的未来天帝,无一人归来。” 众人皆是一阵叹息,我也顺从着低下头,掩下眼里的锐意。此人绝非等闲之辈,居然对万年前的往事一一知晓,虽说此刻我还不能肯定多出来的那部分是否属实,但当年的太子审辰,确是随着自己的结界所消失,而后次子审安顺其自然成为了新一任的天帝继承者…… 在此之前,我从未怀疑过天书的真实性,虽说我在人间经历了数百世,也明白成王败寇的道理,但我更明白,我只是一个法力不够高强的花仙而已,历史与我,也只能是手中的书本而已,我无力改变也不想改变,因此,往日里,听到其她花仙聚在一起悄悄讨论当年隐藏的故事时,我从来都是一笑置之,并不在意。 只是此刻,我心里却突然涌出了一股异样的感觉,推动着我想要寻找真相。我悄悄褪下银灵镯,对着它念了几句咒语,借着挥衣袖的瞬间,扬手将银灵镯扔到了那老者脚下,我紧盯着的双眸瞥到老者跟随银灵镯轨迹的目光,而后,四目相对,他的眼里流露出一丝笑意,紧接着,那笑意渐渐扩大,他看着我的方向朗声笑开,褐色的衣衫微微摆动,片刻之间,四周只闻我与他的呼吸声,我的目光沉静如水,透着无尽的淡漠,冷眼旁观这突如其来的定身之术。 那老者眼里的笑意渐渐消失,换成一副认真的表情道:“小姑娘,你与那太阳星君是何关系?” 太阳星君?我压下心里的讶异,脑海里浮现太阳星君似笑非笑的脸,我与他并不算相识,只在各类宴会上远远见过,“共侍天帝之同僚。” “哦?”那老者似也有些惊讶,转而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半响才道出一句:“小姑娘,你与那现任的太阳星君有不解之缘,日后牵绊良多。我看你此刻并未与他相识,想来是时候未到。今日你我相遇,算是给了老夫我一个慰藉,他日若是你与那太阳星君相见……”他爬满皱纹的脸上显现着犹豫,似是在心里挣扎,我正要问出声音,他突然释然一笑,而后再次恢复了认真的神情,语气也带了一丝恳求,“若是你与他相见,还请善待于他。” “那,若是我不与他相见呢?” 他的目光中带着慈和,也带着一丝无奈,“冥冥之中,自有注定啊!”话音刚落,他的神情有一瞬的怔愣,哀伤又瞬间布满他的面容,他似是突然间失去了力气,颓然着坐在了椅子上,只低头看着地面,“或许老夫所想,也只是妄想罢了!小姑娘,我知道你想过问什么,但冥冥天机,知晓了或许也只是另外一种悲哀,或许顺其自然才是最好的方法罢!只是……”他还是抬起了头看我,“若真有相互纠缠的时日,请你,尽力善待于他,他日后会救你于生死之间……” 我的心里有了很大的震动,日后我竟会陷于生死之间的困境?!而太阳星君——那个我还不相识的人,会救我?我张口就想问事情的经过,那句冥冥天意及时封住了我的喉咙,我皱着眉头不知该说些什么,那老者一扬衣袖,周围的声音在一瞬间回拢,有人在叽叽喳喳的讨论中大声询问,“老先生,这些都该是天宫密事,先生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老夫曾经遇到过一个神仙,就是那撰写天书的太阳星君,是那星君醉酒后告诉老夫的!” “啊?!!老先生你竟见过神仙么?那太阳星君是何模样啊?” 说话声、欢呼声、叫好声在我耳边混杂着响起,我却已经全部都听不到了,我的眼睛只定定地盯着那老者褐色的衣袖,那宽大的衣袖,微微撩起,就露出了手腕处蓝光闪闪的太阳,那么耀眼,那么刺目,我却丝毫无法移开目光,直到那蓝光黯淡化为乌有,我才抬起头来重新审视着面前的老者,而那老者似是未曾注意到我的眼神,只笑眯眯地和底下的人说着话,我抬起胳膊正要施展定身之术,手腕却被人拉住,我本能地回头,看到空时温柔的笑脸,我眨了眨眼,也回了他一个温和笑容,但我的眼里没有丝毫笑意,我的脑海里也只剩下了一句话:“原来他竟是从前的太阳星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