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夜未眠,第二日晨起时,傅清精神头着实不怎么样。但她倒不是个认死理的人。又好歹活了三十余年,什么紧要的大事,也都看得轻了。事已至此,唯有硬着头皮面对,别无他法。 用过早饭,傅清推开窗,见天朗日晴,便央着岚英一道出府,到京郊爬山。 岚英疑道,“你能徒步上山?” 印象中傅清可是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平日里在她那古板老学究姨父的熏陶下,更是一副柔弱的官家小姐做派,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后来性情大变,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谨守千金小姐的本分,不然怎会被那对母女逼成那样? 傅清想了想自己的身子骨,冒进不可取,略微脸红道,“那你教我凫水如何?” “好端端的你学那个作甚?” 傅清笑道,“我为何不能学?或者你有闲暇功夫,教我一些拳脚功夫那就更好了。” 岚英一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从前,不是最怕舞刀弄剑的吗?” 傅清望着碧绿的天,云团缥缈,失神道,“人总该变一变。” 哪里跌倒哪里爬,上辈子她就坏在了身子骨上,这一世,说什么也要养一副康健的体魄。其余的,走一步算一步罢了。 薛岚英出身于武将世家,武艺了得。教傅清一些基本功倒是不在话下。 傅清自是远远比不上她的身手,没练一会儿就香汗淋漓,薛岚英见她体力不支却非要坚持练的样子,宽慰她道,“你自幼体弱多病,能有这般气候已是难得。” 傅清又是一笑,“我这身子骨不争气。也不图千万军中取大将首级。只想强身健体,便是极好了。” 在薛府的日子和睦顺遂,很是逍遥,傅清跟姨母一起练字作画,抚琴下棋,或是跟着岚英一起练练功夫,傅士元鲜少派人来传话,怕是俨然忘了他在薛府还有一个女儿。 眨眼便是两个月过去了,九月初五,姨母家有家宴,傅清本不想过去,不想薛兰英磨破了嘴皮子地鼓动她去,傅清也只好厚着脸皮跟去。 谁知傅清到了膳厅,只见表兄领着表嫂端坐在一旁,姨母居于另一侧,席间正中的位置,分明是替她留的。 见是她来了,表兄和表嫂起身相迎,纷纷道喜。 傅清呆站在原处,姨母提起一个礼盒上前,微微笑道,“今日是你的生辰又是你的笄礼,姨母可都替你记着呢。你姨父还在关外,实在是脱不开身,你可不能跟他计较。你母亲走得早,这“教茶”一事须得我来操办才是。” 还有人这样关心她?还会有人关心她。自重生之后受的种种委屈一瞬间放大,傅清眼眶一热,不争气地溢出泪来,“多谢姨母。” 薛氏笑着安抚她道,“这些年都是这般过来的。怎么今日便不争气地哭了?” “我是高兴。清儿谢过姨母。” 前世里她受惯了娇宠,便是被姨母一家人都捧在手心里,也觉理所应当。并无今日的珍重之心。想来事事顺风顺遂,倒也并非是件好事。 “自家人哪需客气这些?一家子的人都在等你,快些入席罢。” 在姨母家,她反而活得像是在自己家。原先父兄也是如这般宠爱她,思及两世的差遇,傅清始终无法释然,但不释然又能如何?人生苦短,若她总是执着于过往,那倒是让自己活得累了。 傅府那边一整日音讯全无。约莫到了傍晚时分,傅府那边总算遣了人过来。不曾想竟是傅府的管家引着内侍进门。 内侍碎步行至众人正中,将一精致的礼盒呈出,用尖细的嗓音道,“奴才给傅家大姑娘请安,这是六皇子殿下给大姑娘的生辰贺礼,殿下特意命我亲自送来。” 傅清有一瞬的怔愣,尔后恭敬道,“臣女谢过六皇子恩典。” 太监奉上贺礼,未有去意,又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傅清,“惠妃娘娘还托人带了口讯出来,近日秋意甚浓,想来姑娘的前些日子刚着了凉,身子骨不大爽利,还请您抽空到宫中小住些时日将养些时日,也算陪陪她。不知姑娘您,打算何时回府?” 傅清脸色一变,几经克制才道,“替我谢过六皇子和惠妃娘娘,傅府和薛府相隔不远,我明日便启程回去。” 薛府诸人讶然,碍于是皇命,也无人敢提出异议。只是一同谢了恩。送别管家和内侍,宴席便少了几分爽朗的笑声,众人见傅清脸色不大好,虽不知为何,却也无人敢提六皇子之事。 筵席散了之后,傅清一人行至薛府的花园。今夜她喝了些酒,步伐尚能稳住,脸颊却不住地烧红发烫,疏月正朗,她仰着头看着,和戚长风有关的前世种种,再一次涌上脑海。 前一世与戚长风成婚之后,她便鲜少踏出戚府。开始是因着流言;后来她生完允儿之后,身子骨便愈发不如从前,便是想去也没什么好时机了。后来戚长风的官越做越大,需打点的家务事也愈发多起来。她一人呆在内宅,围着她的转的净是些嬷嬷丫鬟小厮。 六皇子又如何,戚长风又如何?饶是这一世,她又何曾有机会真正地看一看同一片圆月下的外宅世界? 傅清回屋的时候,薛岚英正托腮望着六皇子送来的贺礼出神,她清了清嗓音,上前打趣道,“你可拆开瞧过了?” 既已打定主意,便没什么好怕的。六皇子的事,总是绕不开的。 岚英不知她为何不愿多提六皇子,倒也算配合,只端详了这礼盒许久,才意味深长道,“清儿,我有些不懂你,其实……其实六皇子对你,比姨父对你都上心。” 既然在乎,那上一世又是谁在皇权争夺的时候,第一个把她推出去当靶子?接过那盒子,傅清忽然觉得有些恶心,面上仍是不动声色道,“岚英,你可知,我和六皇子的婚期是在何时?” 岚英暧昧地笑了笑,“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他又不是太子,大婚一事总须谨慎些操办才是,我看那六皇子倒是中意你得紧。说不定巴不得你早些进门。” 傅清无暇深究此人的痴心与否,只想着宫门似海,她现在应挖空心思打算的,便是如何能取消这桩婚事。 傅清提起六皇子时明显不对劲的神色瞒不住薛岚英,“清清,你为何不肯嫁他?莫不是心里有了中意的人?” 中意的人?傅清心头一凛,“没有的事,只是不想守着那皇家的规矩罢了。一入宫门深似海,我自小不受拘束惯了。哪儿受的来那些繁文缛节?” “也是。”薛岚英若有所思道,“若是让我嫁入皇城,啰啰嗦嗦一大堆的事,我吃什么山珍海味,便都没有味道了。” 皇命难违,傅清次日晌午便拜别薛府众人。回了傅府。 “大姑娘,您……您回来了。” 傅清见婢女春香的神情有些不自然,因问道,“家中一切可好?” 春香低头不做声,傅清只觉有不好的事,“你以为瞒得住我?” 她前世做了十余年的当家主母,语气不怒自威,春香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二姑娘昨日进香,不慎毁了先夫人的牌位。窦夫人……窦夫人拦着奴婢,不让奴婢去薛府告知您……” 傅清身形晃了晃,“那,父亲也没说什么吗?” “老爷,老爷只罚了二小姐禁足三日。” 略施薄惩,无非是遮遮外人眼罢了。 “傅芸可还能安分地守在屋子里?” “奴婢方才,方才见二姑娘偷跑出来在后花园……后花园赏花。” 倒是挺有兴致。傅清屏退众人,解开斗篷,径自朝花园的方向行去。 午后阳光正盛,傅芸一人追着园子里的蝴蝶蜻蜓跑,玩得不亦乐乎。 这是傅清第一次瞧见她。弯弯的眉,粉嘟嘟的脸蛋,与自己颇有几分相似,因着少时无忧无虑,尽得家中恩宠,那一颦一笑更是像足了当年的自己。 一只蜻蜓落在了一株海棠花上,傅芸轻手轻脚地走到跟前,俯身想要捏住,她似有所觉,抬起头见傅清正笑意淡淡地凝视着她,不觉有些背脊发寒。 “你……你想干什么?” “既是你姐姐,教一教你如何做人。”傅清说罢,扬手甩下一个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