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尼重重的点了下头，然后这一切便结束在他背着Popeye奔跑的背影里。

尽管公司离医院只有六分钟的车程，尽管维尼刚背着他到一楼，医院的救护车就已经在等待接应，可Popeye最终还是没有被救过来，听说在半路有过短暂且微弱的心跳，也许就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

行业里猝死的传闻从来没断过，亲身经历的恐惧要远超过新闻，仿佛直到这一刻，大家才突然醒悟，原来过劳死离自己真的如此之近。

时间不会因为某个人的离开而静止，工作更是如此，Popeye的工位第二天就迎来了新调过来的算法工程师，项目组为此特意安排了一次工作对接会议。

姜月觉得自己能为Popeye做的，就是让他们最后合作的功能完美上线，所以，她准备积极协助新同事熟悉这方面的业务。

“姜月，语音这个大模块的功能一直是你在负责的，对吧？”会上，项目负责人问。

“对，关于自动播放的功能，我跟…”姜月此时就是叫不出Popeye的名字，她纠结了一下，接着说：“我跟前任算法开发合作，只实现了计划的一半，另外的功能…”姜月还没说完，负责人抬手，示意她停下来。

“因为产品战略调整，语音整个模块的功能先砍掉，一期不做，具体放到哪期后面再定。”

“砍掉？”姜月满脸质疑，觉得他在开玩笑。

“对，你可以归档手头的工作，准备接新需求。”

姜月表面冷静，内心早已万马奔腾。如果Popeye最近不是因为做语音功能加班加点，又怎么会猝死？费尽心思，甚至搭上性命的付出，就这么轻而易举的变为无用功了么？

她简直想掐住负责人的脖子狠狠质问，然后仰天大笑。

林鹏在旁边，紧紧握住了她气的发抖的手。

姜月从入行开始，就像做了一只不停在旋转的陀螺，一转就是五年。这个圈子的工作节奏就是，永远有解决不完的需求，而且往往一个比一个急，不给人丝毫喘息的机会。

疯狂加班的日子，毫无疑问是非常辛苦的，每个挣扎起床的早晨，熬到筋疲力尽的无数个夜晚，她都挺了过来，这份坚持源于服务千万用户的信仰和未来服务亿万用户的梦想，然而此刻，她却迷茫了，这样的忙碌，真的有意义么？头昏脑胀的过日子，只是为了每个月的工资和奖金么？

Popeye离开的第四天，林鹏正在认真的工作，姜月将一杯冰咖啡放到他面前，然后在旁边坐下。

“这是用Popeye桌上的咖啡机冲的，那个咖啡机，他的妻子说不再需要了，因为里面还有一些咖啡的残渣，脏兮兮的，行政小姐姐本来准备丢掉，后面我要过来，洗干净之后，便放在了茶水间，其实那个牌子的东西还蛮好用的，丢弃了实在可惜。”姜月语气里充满惋惜，她的鼻子突然发酸，便仰起头不再说话。

林鹏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端起咖啡喝了一大口，他其实是不太习惯喝咖啡的，但依旧满口称赞：“真的很香呢。”

姜月收回视线，眼里含着泪光，把自己手里的杯子伸向林鹏，声音有点哽咽：“To Popeye！”

“To Popeye！”林鹏深沉的回应。

此时办公室里很安静，杯子相碰的那一声清脆，显得格外响亮。

林鹏和姜月在公司的职位都是界面设计师，但是归属不同的部门，他的职级比她高两级。

在以往的工作中，他们之间并没有任何交集。时光荏苒，恍恍惚惚，原来两人已经做了三年的同事。

“上次说的LOGO已改好发到你邮箱了，你看看要是没什么问题，我再发给首席。”姜月在工作专用的聊天软件上对林鹏说。

“今天好一些了吧？”林鹏回复的很快。

“嗯嗯，已经没事了，你呢，生病都好了吧？”

“早好了，现在精神得很。”

“中午一起吃个饭吧，想跟你聊聊。”

“只要不是辣的就行。”

午休时间，在公司楼下的星巴克里，两人并排靠窗坐着。

“你可真大方。”林鹏看着面前的三明治和苏打水，意味深长的说。

“你应该夸我想的周全，既请你吃了东西，又不占用你宝贵的午休时间，尤其对于病人。”姜月说到这里，似乎想到了什么：“咦，你正常的声音比沙哑的时候顺耳多了。”

“沙哑的时候很令人讨厌么？”

“有那么一点，尤其是叫我开会的时候。”

姜月说完，两人都不约而同的笑了，他的感冒痊愈之后，狡黠的眼睛更加明亮了。

“你特意约我出来，想聊什么？”林鹏说完便抿了一口气泡水。

“中年危机，你想过么？”

“做设计，是我的志愿，也是我一生的事业，所以，我好像不存在中年危机，对我来说，只有衰老危机。”

她随便的一个问题，他回答的都格外认真。

“真棒。”姜月有些意外，意外的是答案，也是态度。“可是你不怕这个行业超强度的工作么，年纪大了之后是很难扛住的。”

“到时候，我可以成立自己的工作室。”

“是的，自己做老板就好了。”姜月心里想着，她突然发现自己很傻，于是失落的看着手里的苏打水发呆。

“你开始焦虑了？Popeye的事让你怕了？”林鹏关切的问。

“我才不怕，不过他确实让我思考了很多问题。”

“或者说，你并不是骨子里喜欢做设计？那你最喜欢做的是什么呢？”

林鹏的这个问题在姜月的脑海中迟迟挥不掉，她对自己更加的疑惑了，而且，面对着眼前一本正经得可爱得他，她也犹豫了，她咽下了这次聊天真正的主题——离职，因为内心瞬间油然而生的不舍。

如果，放在刚毕业不久，以姜月的性格，从那天的四目相视之后，两个人第二天都可以牵手逛街了，可是，现在她不敢，她还看不懂他的灵魂。她想，自己不是一个为了某人而留在某个地方的人，即使放弃离职，理由也只能是因为她自己，所以，她拼命的找借口能够让自己留下来，可心底的声音却是清晰的，她不愿也无法再做一只没有生命的陀螺。

变得更加的谨慎和怯懦，这是人老去的后遗症之一么？

这是一个特别的早上，虽然一直阴雨连绵，可姜月的心情却似乎不错。

她一蹦一跳的来到爱之屋，这次的店员换成了一个热情的小伙子。她用‘非它不可’的气势点了一杯店里最贵的咖啡——黄油芝士奶咖，这个看起来有些嗨过头的姑娘着实吓了店员一跳，不过姜月身上有一个显著的优点就是很少在乎别人的眼光，做事也永远都有着自己的判断。

“什么事啊，这么开心？”连路上遇到的同事都看到了她眼神里的光芒。

“咖啡实在是太香了！“姜月指了指手里的咖啡，笑着回应。

顺心的日子，时间总是过的很快，晚上七点钟，大家都去饭堂吃饭的时候，姜月伸了伸懒腰，她居然准备下班了。

能够在晚上八点前就回到家里，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坐在卧室的写字台前，打开台灯，似乎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岁月静好。她静坐了几秒，想着终于有机会拿起那本几乎还未翻过的纯英文版的《百年孤独》了。

姜月在大学的时候就开始尝试啃英文原著，因为一次巧合，她发现英文中有意境的句子，译者并没有翻译成她理想的样子。

刚翻了两页，突然从书里掉出来一张类似门票的硬纸片，她捡起来看，原来是一张健身房的体验券，上面还印有一串手机号码。那是几周前公司附近一家健身俱乐部的销售送给她的，当时她刚下班，在地铁口，那个销售看出她的疲惫，并没有过多纠缠，简单寒暄之后，塞给她这张体验券。

那时候，虽然她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但也体谅销售的辛苦，便留下了这张券，当时还特意当着销售的面塞到包里，现在，她突然很想畅快的流一身汗，便拨通了体验券上面的电话。

第二天的晚上七点，姜月如约而至。

前台安排了私人教练接待她，是一个跟她年纪相仿的女教练。姜月遵从教练的指示，从热身到器械的动作都认真完成。训练刚过一半，她便觉得眼前发黑，她紧紧的握住旁边的栏杆，缓了将近半分钟，身体才完全恢复正常。

“是不是没吃饭就过来了？刚刚只是很基本的训练，按理不该这样的。”教练边说边扶她到不远处的休息区坐下。。

“是没吃饭，因为来的时候没觉得饿。”姜月惭愧的说。

无奈之下，教练只好暂停了训练，还贴心的递过来一杯葡萄糖水：“今天不能再继续练了，有点可惜，不过稍后可以帮你做一个体质测评，先好好休息吧。“

姜月双手接过糖水，感激的说：“好的，谢谢。”

她瘫坐在地上，一口气喝完了糖水，仰起头靠着墙，静静地等待体力恢复，几分钟后，大脑不再眩晕了，便起身走到旁边的自动售货机，买了一支功能饮料，可奈何颤抖的手就是使不上劲，始终不能把瓶盖拧下来。这时，突然有人伸手过来，姜月抬头，见到一个熟悉的面孔，她莞尔一笑。

林鹏帮她拧开瓶盖，两人回到休息区，并排靠墙坐着。

“才练这么一会儿就晕了，你得加强锻炼才行。”

“你都看到了？”姜讲话的气息依旧有些微弱。

林鹏笑着点点头，然后好奇的问：“听说你这两天都大摇大摆的踩点下班，什么情况？”

“我昨天提交了离职申请，不出意外的话，月底就走。”

林鹏愣住了，许久才反应过来。

“想去哪里？”

“还没想好，但至少不要加班这么凶，给自己留一些空间。”

“在顶尖的互联网圈，没有不加班的，如果退而求其次，到时候心理肯定有落差。”

“我明白的。”

两个人都沉默了，许久之后，姜月终于鼓起勇气说：“特别感恩，能在最后的日子里，认识你。”

“我也觉得庆幸，差一点就错过你了。”

她再次看着他那双狡黠的眼睛，他也深情的注视着她，爱情就这样来了，不，从第一次四目交错的时候开始，它就来了。

经过多重谈判，总算走完了离职流程，今天是周五，也是姜月在公司的最后一天，循例，她要请客吃酸菜鱼。

“说实话，你的离开我们都很震惊，你在研发部有那么多粉丝，居然一个都没有套住你。”

“哪么多粉丝？你是说数据部门的林肯？他不仅个子矮，身材比例也不协调；还是说测试部门的Jimmy？他长得太奇怪了；最靠谱得就是后台开发Fanck，不过实在太可惜，他是个花心大萝卜，你们倒是说说看，还有谁是我不知道的？”姜月表面上大方、镇定，其实内心却有一丝的紧张，因为担心有人把林鹏搬出来，好在她的即兴坦白已经让大家目瞪口呆。

现场一片安静，几秒后，大家七嘴八舌问：

“真的么？”

“我一直以为Jimmy是同性恋呢！”

“Fanck花心，你是怎么知道的？”

如果说大家吃这顿饭的目的是为了取笑姜月，那么饭局才刚开始，她就已经稳居了上风。她笑而不语，美滋滋的吃着凉菜。

“你的新公司是哪里？”坐在旁边的维尼问。

听到这句话，姜月觉得终于找到一个能好好聊天的人了，她用纸巾擦了擦嘴，然后一本正经的说：“我是裸辞的。我跟你们既合得来又格格不入的原因，就是你们聊的永远都是房子、车子和孩子，我觉得生命的意义远不止这些，我要过的是一种不一样的人生。”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以带上我么？”维尼半调侃半认真的问。

“等我混明白了，一定收你当小弟。”姜月得意的说。

这个时候，大家放在桌上的手机陆续都“叮”的一声。

“现在改到月中发工资了么？”维尼觉得奇怪，可除了发工资，再想不到所有人都同时收到短信的场景，他拿起手机，表情复杂的看着。

“也可能是10086。”另外一个同事说完，满不在意的拿起手机，也开始表情复杂的看了起来。

然后，一个接一个的，大家都表情复杂的看着手机，整个包间静悄悄的，服务员来上菜，看着这一圈人，满脸疑惑。

姜月是最后一个看这条短信的，她盛了满满一汤匙鱼到碗里，然后才去拿手机。

只看到短信的开头，她就睁大了嘴巴。原来是原配夫人揭穿第三者的短信，内容很长，有三百多字，大概意思是女员工为了平步青云而变着花样去取悦上司，这条短信发给了事业部所有人。

短信来的似乎很应景，这顿饭缺少的正是八卦的谈资。

“太刺激了吧。”维尼第一个开口。

“她不是家境挺好的么，怎么会做这种事？”

“女的是没法呆了，男的不知道会不会留下来。”

“加微信还可以查看高清大图，要不要试试？”

......

大家又一次热烈的讨论起来，这顿饭吃的是难得的热闹。

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姜月想起了短信里的女主角，她就坐在自己旁边，两人在绩效方面有着微妙的竞争关系，沟通上也起过几次争执。虽然姜月一直都知道她是有手段的人，可短信里曝光的还是大大的超乎了想象，奇怪的是，姜月此刻并不觉得自己有多解气或者爽快，反而觉得很惋惜，惋惜一个女生，居然把自己定位的如此廉价，既然身体可以作为商品，那也应该是奢侈品，难道她的生活真的艰难到要为这五斗米折腰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