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总监都这么闲的么。”男人声音淡淡,一缕金发垂至额前,衬得整个人愈发疏离。 “倒也不那么闲。”单凡书说,“肯定没你们相亲介绍所老板闲。” 他没回,手腕微抬,放下茶盏。 “咚”的一声。 单凡书给自己喝了一半的花茶蓄满,边喝边自发找话题。 “英国人?” “…嗯。” “之前和你一起的那个黑发寸头男人应该也是吧?我看他发根泛着浅黄,或许是特意染的?” 单凡书语速舒缓,拿捏的恰到好处,不会让人感到冒犯。 男人回的很慢,只时不时的“嗯”上一声。轻飘飘的尾音,似慵懒,更像挑逗。 “很喜欢中国文化?” “嗯。”这次他回的很快,顺带将扣着的杯盏翻转。“我外祖父是中英混血。” “哦?”单凡书扬了点语调,微仰头,清亮的眸子露出几分好奇。 男人离她坐的很近,这次她能看的更清楚。他左手小臂屈起,半偏着头,两只手指拨弄着杯盏。长发随意散落,遮住他大半张脸。可以窥见半个高挺的鼻峰,一如他深邃的眉眼。眼窝深陷,眉尾微挑,带着野性的性感。 光凭他露出来的长相来看,没有一点亚洲混血的气质。 她挑眉,迅速别开眼转而浅酌手中的茶,压抑住她躁动的心。 她很想看看…那口罩后面,该是怎样的一张脸,才能配得上这个男人通身的贵气。 不过也只是想想罢了。她与他几次相见,次次都戴口罩,可见他不只是普通的感冒那么简单。再深的…她不敢想,可以肯定的是,极大可能与他退役有关系。 她是个有分寸的人,对人对己,都是如此。主动揭开别人伤疤,更是不体面且失礼的事。 一杯茶见底,单凡书没了再填的兴致。她轻轻放下杯盏,手指摩擦了几下光滑的瓷面,这才恋恋不舍的松开。 “你的金发…总会让我有恍惚感。” 很像一个人。 男人终于抬头,他眼睫一敛,对上单凡书直白的视线。 她却突然咧嘴一笑,不提了。 “回见。谢谢你的茶。” —— 单凡书是个很敬业的人。 一时冲动去了风入松偷闲,本不在她的计划之内。她迅速赶回公司,恰好赶上先前约好的会议。 会议无非不过是走个流程,谈一下上次人体画展单子的后续处理。Tony一行人彻底傻了眼——外界根本不知,MS的内部金字招牌是女装设计,男装少有涉及,基本等于没有。 就连单凡书本人…也不设计男装。 或者说,她设计不了。 她尝试过无数次设计一个完全不同的男装系列,只是一下笔,她的灵感便会被束缚。她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全来源自一个人,因为被影响太大,以至于从剪裁、颜色甚至质地各方面,到了最终打版都会变成熟悉的样子。 ——为那个192的男人量身定做的款式。 戴蒙·詹森。 单凡书无数次失败后,总是会忍不住喃喃这个名字,又气又想笑。 她没办法,她连进入时尚界的激情都是这个男人给予的,她无法不受他的影响。 她忘不了看过的他的每一场走秀,狂放的、内敛的。只要他在,整个秀场都会变为他的主场。 没人逃得掉。 于是在这个下午,单凡书傻傻的抱着自己的画笔,整整半个小时不知该从哪落笔,自暴自弃了。 刘西洋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幕。单凡书发丝凌乱的窝在转椅上,手边是空白的画稿。她茫然的瞪着眼睛,目光呆滞,像只受惊的鹿。 刘西洋叉腰,“咳”了一声。 没反应。 于是他又“咳”了一声,还故意调高音量。 依旧没反应。 刘西洋:“……” 行吧。 刘西洋伸手去摸桌案上摆着的画稿,刚碰到个边缘,果不其然单凡书立刻清醒并抓住他要作乱的手,下意识的伸长脖颈,比天鹅还要优雅——这是她潜意识的保护姿态。她抬眼质问他,“你想干什么?” 刘西洋讪讪松开,“看你没神了,给你唤回来。这不,回来啦。” 单凡书怔怔松开,终于反应过来,垂眸去看那张毫无痕迹的画稿。 她叹口气,挺直的脊背也无法遮盖她的憔悴。 “完了。西洋,我完了。我画不出来任何新的男装设计。” 刘西洋和她认识二十多年,自然知根知底,伸手拍拍她的背帮忙顺气,低声哄她,“我知道。没关系啊,你画女装也能成为世界一流设计师。” “不一样。这不一样。”单凡书突然崩溃的用手捂住脸,“我无法逃脱他的魔障。不管我想到什么新的思路,只要一落笔必定又全沾上了他的影子。” 单凡书缓缓松开手,露出泛红的眼眶。她咬紧下唇,似乎轻轻一碰就能哭出来。她看向刘西洋,眼底是歇斯底里的悲伤。 “他退役半年了。他不该退役的。我总是忍不住反复去看他以前的秀场录像,那么深刻的t-show,那么强烈的气场。你知道的…他独一无二。没人能像他一样…我也不能再画出更好的男装。他所驾驭的男装,已经是最好。” “西洋…”单凡书苦笑,眼底的红血丝有些刺眼,“这次MS接手的大单要求就是男装。若不是突发事故,我也不会又敢于正视自己的缺陷。你知道的,我只能接受自己完美无缺。而我作为总监,却画不出来新的设计,这是既定的事实。” 她不是一名完美的设计师,这也是事实。 刘西洋扯了把椅子坐下,决定迂回安抚她,“你们的设计师交不了单?那我帮你找靠谱的人源买稿先应付下?保证不拖沓无后患。” 单凡书摇头,目光不自觉放空:“这不是重点……问题在我,是我不够优秀…交单都是小事。” 刘西洋气的慌,作为她的发小看着她为了一个男人烦恼了这么多年,本就替她不值,现在还这样放低自己! 她本该老实地当她优雅骄傲的白天鹅,而自卑这两个字永远不该属于她。 刘西洋想了想,拉住她的手腕就要带她起身,咬牙切齿道:“那你跟我来!” … 单凡书感到奇妙。 一个月来,她居然因为一时冲动擅自离岗了两次。 她被刘西洋一路拉上了飞机,两个小时后,他们离开了S市,出现在了京都的机场。 两个半小时后,她和刘西洋出现在了T大门口——国内最高学府,也是他二人的母校。 刘西洋撩了把刘海,斜眼看向校门内的人来人往。学子们往来穿梭,身上带着那个年龄澎湃着的青春朝气,是一种让人忍不住想要向上的力量。 他二人也才毕业没多久,却像是已和校园脱节多年。西装和职场马面裙与这校园格格不入,单凡书捏着lv老花的手提包,莫名有些紧张。 刘西洋接了个电话,低声嘱咐了两句。 “走吧,高教授已经在等我们了。” 单凡书闻声嘴角抽动,仅仅五厘米的高跟却让她有些站不稳。她调整了下呼吸,慌乱的别了别鬓角掉落的碎发。 高教授吗… 她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伸手挎住刘西洋的胳膊。 “…好。” … 再次踏入熟悉的教学楼,单凡书有阵阵恍惚。一路走来,她看见了无数张陌生的、挂满了新奇与兴奋的新面孔。 单凡书并不意外,因为她知道她的个人简历被挂在了长廊的杰出校友展览里。 她也不觉得被冒犯,那是她的直系学弟学妹们,是有着无限可能的年轻人。她对每个对她投来好奇视线的人都报以温和的微笑,她想把最温柔的都给他们。 刘西洋推开了办公室的门,单凡书紧紧跟在他的身后,深吸口气,这才缓缓进入。 室内的摆设一如多年前典雅,那张熟悉的面孔坐在办公桌前。单凡书缓缓抬眼,高寒教授正含笑看着他二人,手里捏着一副银色的眼镜。 他慢吞吞的把眼镜戴好,遮住额头处两条深深的褶皱,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来啦。”他眯着眼笑,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衬衫松松垮垮的裹在他瘦削的身体上,还是那样一副慈祥的模样。 “教授。”刘西洋和单凡书异口同声,又对视一眼。 他们走上前去,旁边还站在一个似乎是来交资料的男生,眼疾手快的帮他们搬好椅子,随即飞速闪人到一边。 “小单和西洋是吧?”高寒教授伸手推了推眼镜腿,“好久没见啦,现在怎么样啊?” 单凡书看着他眼角处的细细纹络,忍住眼眶的阵阵发酸,抿着唇强笑。她温声回复,“教授,我们现在很好,都是正式的设计师了。” “不负您的期待,”单凡书偏头瞥了一眼刘西洋,唇瓣微启:“我们都很想念您。” “是嘛,那很好啊。我还记得西洋那时候和你真是一个天一个地,没有你帮他,他估计现在还在留级陪我这个老头子呢,哈哈。” 刘西洋不好意思的咧嘴笑,“都多久的黑历史啦,教授您还记得呐。” “那当然要记得啦,你们两个可是我带过最最有天分的学生。我那时候就说过,等着你们好好干出一番成绩来好回来见我,哈哈,现在都回来啦。”高寒教授摸着下巴笑,神采飞扬。 单凡书羞愧的垂眸,她怎么配的上恩师的赞美。大学四年受过的点点恩惠历历在目,她受尽万众瞩目,到现在却仍没有成为一名绝对优秀的设计师。 想到这,她眸光一暗,甚至不敢去看恩师的眼睛。那里面的期待太过赤诚,让她下意识的想要逃避。 “小单呀。”高寒教授伸手拍了拍她的胳膊,“西洋和我提过一嘴,你也不要压力太大。有些事强求不来,你又何必困扰呢?我们都知道你的优秀,假以时日困扰你的总将不再足以成为困扰,你倒不如顺势而为,你说是不是?” 单凡书怔怔的对上高寒教授满是爱护的目光,心里一抽,又暖又疼。 “开心些,不要压力那么大。还记得你刚来美院时我问过你的话吗?我问你想要设计的初衷是什么,你说心随意动。如今你毕业了,初衷就变了吗?” “教授…” “小单,你可以承认你的错误,但你也不能因此否认你的优秀。人都是要向前看的,你的作品集也只会因为你的成长而越来越好。我老啦,你们不一样。以后的路要慢慢走呀,你们的时间还有那么多,还差触发灵感的契机吗?”说着,高寒教授哈哈大笑起来,“永远别忘了,你们就是混的再差也有我这个老头撑着呢!我高寒的学生,哪哪都行!” 单凡书微仰头,想要缩回几欲喷涌的泪意。她握住那只苍老却有力的手,真诚的道谢。她是多么庆幸,在人生的每个重要转折点,都有人为她指点迷津,带来最真挚的帮助。 “谢谢您,教授。” 单凡书跟着笑了起来,眉眼弯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