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峡》选自北魏地理学家郦道元所著的《水经注》,全篇只用不到区区两百字的篇幅,就生动形象地描绘了三峡错落有致的自然风貌,遣词造句及其精简干练。木伦略略读了几遍,就把这课文记了个大概,直接提笔默写了起来。 然而这文章里的生僻字颇多,他又写得急,竟然才写了两三句就错了好几个字,把那“略无阙处”的“阙”,“重岩叠障”的“叠障”都写错了去,宣纸上画了几个难看的墨团,再一看旁边紧紧握着笔杆一脸如临大敌的巴图鲁,更是别字错字连篇,一张纸上画满了歪七八扭的字体。 木伦看着巴图鲁摇了摇头,自己大哥从小到大打猎跑马都是一把好手,就是输在了这读书一件事上,忍不住道:“大哥你先别写了,等我写完第一遍,你把纸蒙在我写的上面直接描吧。” 巴图鲁心里的气还没消,笔下写得乱七八糟,嘴皮子却硬得很:“哼,你小子写得又能比我好到哪去!说不定还会把我写得好好的字带错了。” 木伦见他嘴犟,也不多争辩,只笑了笑又低头写自己的。才刚写两个字,就听巴图鲁又在耳边烦躁地叫嚷了起来,“这个日什么月也太难写了!汉人就是麻烦!字都这么难写!” “什么日什么月,这个字读‘曦’。”木伦早就习惯了自己大哥这种读字只读半边的读法,耐心解释道,“这个字是太阳的意思……咦?曦月?这不是……” “不是什么?你不会又想卖弄学问,结果说不出来了吧!”巴图鲁写不出来,把笔掷到一边,抱着双臂好整以暇地看着木伦托着腮皱眉思考。 “噢……我想起来了!”木伦激动地一捶桌子,忽然就笑了起来,“这是……哈哈哈!” 巴图鲁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笑什么?” 木伦笑得满脸通红,想说这是巴图鲁未来正妻的闺名。可要是他真的说出来,只怕自己会被他的铁拳直接捶成一张饼再一脚踹进火堆里。巴图鲁本就是占有欲极强的一个人,他的那几个侍妾都被他严严实实地藏着,从不轻易让其他男人看到,何况这是未来正妻的闺名。 一想到巴图鲁可能直到几年后成亲的时候,都不一定学得会写自己妻子的名字,木伦就忍不住对着他那张浓眉大眼的方脸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又莫名替那娇娇弱弱的格格有些可惜。 “曦月”二字,就是太阳和月亮的意思吧,太阳和月亮都能给予大地光明和能量,给那位格格取这样一个名字的人,一定是把她比作了照亮自己生命的不可缺少的光亮,对她爱护珍惜到了骨子里。 有人给那位格格取了这么好的名字,却没想到过她要和一个读不懂这个名字的人共度一生。木伦脸上的笑意渐渐地消失在了唇畔,抬头对巴图鲁说:“大哥,我教你写这个字吧。” 巴图鲁这回倒是难得的没有拒绝,大概也是清楚,自己再不学会,今日就别想抄写完先生留的功课了。如今外面下着厚厚的雪,没有地方可以放牧,牧民们都成天躲在蒙古包里,他也没了理由出去晃荡,额祈葛命令他和木伦每天都要跟着汉人先生学习五个时辰,在雪融化之前务必要把汉文说好,寻常可以躲懒的功课也赖不掉了。 兄弟俩一直抄写到了日落时分,额吉听说是先生留的功课,也不催两人休息,只让下人送了热奶茶和炒米来,让他们俩吃了再写。 木伦抄得快些,还剩下二十几遍就完了,甩着酸疼的右手,用左手把奶茶倒进炒米里搅匀,泡软了以后就开始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巴图鲁抄得慢些,还剩三十几遍,便右手一边写着,一边直接用左手抓了把炒米塞进嘴里嚼着吃,那送吃食来的下人还留在毡帐里没走,便恭顺地走过来跪在了巴图鲁的书桌跟前小声道,“我来帮爷拌炒米。” 巴图鲁没看她,仍旧闷头抄着:“不用拌着吃,我这样吃方便写字。” 那下人却没听他的话,自顾自地把奶茶倒进了炒米里,像木伦一样拌匀了,然后舀起一勺送到了巴图鲁嘴边。 “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巴图鲁不耐烦地抬起头骂了一句,看见这送吃食的下人是个大眼睛、扎着两条长辫子的姑娘,把下半句话收了回去,咽了咽口水,语气放得温和了些,“你是额吉帐中的人?” 那姑娘又把手中的碗勺捧高了些,两颊红得像是涂了厚厚一层胭脂,“是,我是王妃帐中的下人。” 巴图鲁伸出下巴吃了那一勺奶茶泡炒米,看着那双宝石一样大大的眼睛,声音变得低沉又温柔,“你叫什么名字?” 那姑娘忽闪着大眼睛答道:“我叫如塔娜,管草料的布和是我兄弟。” 巴图鲁笑了起来,自己接了那碗,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原来是布和家的妹子,你哥哥英俊勇猛,怪不得你生得像花儿一样娇艳。” 如塔娜长长的睫毛娇羞地扇动着,正要开口说话,突然听到木伦“哐”的一声把碗放在了桌上,语气凶巴巴地命令,“去给我拿些水来!” 如塔娜虽是不舍,却也只能提了厚厚的裙子匆匆出了毡帐,巴图鲁有些不快地瞪了木伦一眼,他今天已经惹自己好几回了。 木伦却无事一般避开了他的眼神,又重新拿起了笔:“大哥,我刚才看了看你抄的,发现你‘夏水襄陵’的‘襄’字全都多写了一横,你记得改掉。” 这一日木伦一直抄到了月上中天,才打着呵欠回了自己的毡帐睡觉,头一沾到羊毛毡子就睡着了,第二日顶着两个厚重的黑眼圈,和巴图鲁一人交了一叠厚厚的宣纸上去。 巴图鲁狗爬一样的汉字又被先生狠批了一顿,昨日木伦回去睡觉时,他还剩下二十几遍没抄,先生一背过身去讲课,巴图鲁立马就撑着下巴睡着了。 “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出……”眼看先生读着书就要转身踱回来了,木伦忽然捧着课本冲到了先生跟前,把老头子吓得一个踉跄。 木伦把一双眼都笑成了月牙,“我有个问题想请教先生。” 能学而思之,很好很好,先生满意地捋了捋长长的山羊胡子,“问。” 木伦指着“曦月”那两个字问道:“这‘曦月’二字在此处,‘曦’本义为日光,那‘月’在此处,该作月亮解,还是月光呢?” 先生皱着眉头想了想,在房间里来回踱了一圈,木伦便挡在他面前求知若渴地等着答案,一圈踱完,先生才道:“该是‘曦’在此处解为太阳,‘月’为月亮,若做‘日光’‘月光’解释,未免太过于夸张了些,老夫少时也曾有幸往三峡一游,虽是阴暗昏沉,却也不至于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木伦捧场地长长“噢——”了一声,又睁大了眼睛惊喜道:“先生竟去三峡亲身游历过,可否与我讲讲在三峡的见闻?我昨日读这文章,便觉得三峡山水定是冠绝天下,若能再听到先生亲身游览的经历,那真是三生有幸了!” 说着,又顺势伸手一捞旁边的凳子,请了先生坐下,自己仍站在那儿把先生的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 “哈哈,你这小子到底是嫩了些,老夫告诉你,那三峡虽是山水如画的好地方,可也到处都是奇石怪山,险滩峻峰,一般人若没有胆量,是绝对没那福分欣赏的,想我当年年少时……” 这一说就说了整整两个时辰,先生痛痛快快地讲过了瘾,才觉得口干舌燥,站起身接了木伦递过来的奶茶一饮而尽:“好了,今日就学到这吧,明日我再来检查你们两人的背诵。” 木伦送先生出了毡帐,一路还称赞着:“今日听了先生一席话,真是胜读了十年书!” 先生嗤笑一声,拿一双老眼笑着觑他:“你这油腔滑调的小子,毛还没长齐就读了十年书了。” 直等到先生走后,木伦才折身回来拍了拍趴在桌上睡得正酣的巴图鲁:“大哥醒醒,今日你可算是有空跟查干和那日松去‘打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