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头的判决一日不下来,侯府里的诡异氛围就一日散不去。 俞氏和朱氏想捞人,可她们毕竟只是深宅妇人,哪里有门路,只能硬着头皮去找薛晗骁。 然而那厮太极打得出奇得顺溜,俞氏哭,他喝茶。等她哭得快断气时,他才以晚辈的身份安慰:“姨娘莫急,皇上素来公允,定会妥善处理此事,还大哥一个公道。” 俞氏抽噎得气短,想反驳又没力气:我是怕他不公允吗?我怕的就是他太公允啊! 朱氏恍然大悟,对他哭无异于对牛弹琴,索性换个对策,摸着圆滚滚的肚皮打起亲情牌,直说得花架上的玉兰都快泣露。 薛晗骁重重点头,二人心头一喜,以为他答应了,不料他却命人捧来一碗黑黢黢的安胎药:“大嫂马上就要临盆,身子要紧。这是采儿的安胎药,您先将就着喝,子嗣的事可马虎不得。” 他端着药笑得灿烂,可笑意却不达眼底。 朱氏浑身激灵,觉着他这话意有所指,想起自己头先往采薇药里丢的东西,立马心虚地低下头。 二人见薛晗骁攻破不得,又想去寻采薇打迂回战术,却被一碗闭门羹喂得心底拔凉。 对比起来,老侯爷则显得十分沉得住气。知子莫若父,依薛晗骁的性子,抹点泪说几句软话是没用的,没点实际利益,他绝不会出手。 这具体利益要多大,老侯爷想先晾他一会,日后好压价。 可他到底是小瞧了薛晗骁的耐性,每日除了正常上下朝之外,几乎都赖在屋里陪媳妇,半点口风不漏。 父子俩一个不主动,一个就陪着干耗。最后耗掉的,却是俞氏的身子。 也不知她从哪听来的消息,说皇上不打算留薛晗骏活口,结果她一口气没缓上来,直接病倒了。 采薇笑笑,继续摆弄手里的花草。她知道,消息是薛晗骁放出去的,为的就是激一激他那坚如磐石的老爹。 果不其然,效果立竿见影。第二日晚,老侯爷就寻儿子到祠堂谈心去了。 *** 薛家祠堂,屋脊高耸,檐角飞扬,五间高大的堂屋拔地而起,庄严感油然而生。 正堂内烛火已燃好,檀香幽幽。高阔宽敞的厅堂内,薛氏先祖的牌位林立在八层高台香案上,密密麻麻地一层一层往上垒,自成一股巍峨气势。 老侯爷拄着手杖立在正中,形单影只,同厅堂内幽森庄严的气场多少有些格格不入。 自进门起,薛晗骁的眼睛就一直盯着最下方靠右的一块陈旧牌位:先妣薛门白氏之位。右手在袖子里慢慢攥成拳。 二十年了,是时候讨回属于他的东西了。 “我知道,就算是我开口,你也不愿救你哥哥。”老侯爷拄着手杖慢慢转过身,静静地看着他。 烛火下,他突然有些惊讶于儿子何时长得这般高大,旋即眼眸又黯淡下来,不是儿子长高了,是他老了。 “儿子惶恐。”薛晗骁麻木地跪下行礼。 “当年之事,是我对不起你母亲,你要怨我,便怨吧。”老侯爷长长叹出口气,盯着那块牌位眼神空洞。 “儿子不敢。” “哼,你不敢。”老侯爷嗤笑,“你做都做了,还有什么不敢的!”话说得太急,他轻轻咳嗽起来。 这回薛晗骁没有说话,颔首听着,算是默认了。 压下咳意,老侯爷掏出帕子擦嘴,走到他跟前凝视他:“我只问你一句话,若我执意要救你哥哥出来,你当如何?” “父亲有命,儿子自当服从。”薛晗骁仍旧没有表情,像一尊石雕。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老侯爷心里涌起一股无名火:“然后呢?继续算计他,扒他的皮,抽他的骨,喝他的血,是吗?” 这么多年了,他们两兄弟间的明争暗斗,他不是不知道。可知道了又能怎样?他阻止不了兄弟阋墙,这是他作为一个父亲的悲哀。 “弱肉强食,天经地义。若我不下手,那今日在天牢里待着的就该是我了!”薛晗骁目光激烈,二十年来一向很会粉饰心情的他,第一次将自己的不满宣泄在他父亲面前,“还是说,父亲更愿意看他来扒我的皮,抽我的骨,喝我的血?他才是你的儿子,而我不过是你随手养大的棋子,需要我为薛家争光时就好生照拂,不需要时就随便丢在外头,是死是活都无所谓,是吗?” 二十年了,这些话他足足憋了有二十年了。从小到大,无论他做得有多好多出色,父亲从来都没有夸奖过一句。反而是他哥哥,随手给路边的乞丐丢一枚铜板都能叫父亲自豪上几天。 在他眼里,母亲算什么?娶她过门,尊她为薛家正房夫人,为的只是讨好祖父祖母,好叫他们同意俞氏进门。 那自己呢?母亲是他的棋子,自己不过是棋子生下来的累赘,是他宝贝儿子的绊脚石。哥哥下毒买凶暗算他都不是错,可他若是反手回击,那就是大错特错! “放肆!”老侯爷额角青筋暴起,高举手杖重重挥下,却在即将触及皮肉时又堪堪停下。 他的眼睛,跟白氏一模一样的眼睛,带着与生俱来的倔强和不服输。也正是因为这倔强不服输,最后终害得她郁郁而终。不对,害死她的,应当是自己。 老侯爷一下松了力道,整个人想被抽干了灵魂一样,慢慢靠到柱旁,摸到一把椅子坐下。烛光将两人的身影拉长,一个高大,一个伛偻。 “我知道,你哥哥是自食其果,罪有应得;也知道你咽不下这口气,巴不得他早点死;更知道谋逆是什么罪名,皇上肯不株连薛家已是仁慈。我只问你一句话,若你尽全力保他,能保到什么地步?” 薛晗骁冷笑:“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削职充军,永不得再入京城。” 老侯爷知道他没有说谎,能脱离死罪已是最大的宽宥。 “好,好好。明日,我便会把请封世子的折子递上去。” 薛晗骁默不作声,这是交易,用定安侯的爵位,换他哥哥的命。隐忍了这么多年终于得偿所愿,他觉得自己应该笑,可是嘴里却在发苦,怎么也笑不出来。 他突然有些好奇,如果囚在天牢里的人是自己,父亲会怎么办?会愿意用这爵位换自己的命吗?他想知道答案,但又害怕这答案。 “二爷回来了,二爷回来了。” 不自觉间,薛晗骁已从祠堂走回了澜沧院。暮色四合,廊下灯火已重新添过,他仍觉昏暗。直到房门打开,那张熟悉的笑容迎上来,他的心才慢慢明朗起来。 老天爷还算有眼,给他留了一个明媚的未来。 *** 几日后,为薛晗骁请封世子的折子被批上朱印,给薛晗骏定罪的书文也下来了。跟那晚说的一样,削职充军,永不得再入京城。 老侯爷的心终于安定下来,开始着人打点充军路上的事宜。可俞氏还是不乐意,即使卧病在床也要折腾,起初只是随意砸点瓷器,后来见着人就开始砸人,非得用绳子捆住才行。 朱氏挺着大肚子上下奔波,几乎把身子掏空。结果走道时不慎打滑,动了胎气致使早产,嗷呜了一晚上还是没挣扎过去,母子俱亡。 至此以后,俞氏才彻底疯了。谁也不认得,只呆呆坐在椅子上,一个劲地呵呵傻笑:“薛郎啊薛郎,你在哪?怎么还不来娶我?” 老侯爷呕出一口心头血,最后来看她一眼,终于还是遣人将她送去了庵堂。 采薇捧着绣绷,默然听完流霜讲完这些话,心中百感交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若无莫强求,长房强求了这么多年,可最后的结果却是一无所有。害人终害己,因果终有报。 她知道,这几日薛晗骁心里不畅快。因为老侯爷那封折子,他看过,也给她看过。 纸张早已发黄,边角略微卷起,上头的墨迹也因年岁而黯淡,俨然是早在十多年前就已写好的,只是一直没呈上去罢了。 原来,早在一开始,老侯爷就只打算把爵位给薛晗骁。至于为何犹豫不请旨,大概是碍于俞氏的面子,不想让俞氏失望。 老侯爷戎马一生,杀伐果断,没在战场上出过错,却在情场上兵败如山。他把名分给了白氏,把真心许了俞氏,以为这样就能两不相负,没承想最后却还是两头空。 白氏产子后就郁郁而终,俞氏更是执念成魔,对他由爱生恨。也是,人只有一颗心,怎么能平分给两个人呢? 其实这件事中,最令人心疼的,是薛晗秀。自那晚以后,她就再也没来过澜沧院,采薇也再也没见过她。原本一个天真浪漫,充满灵气的小姑娘,一夜间连该怎么笑都不知道了。 若非亲身经历,兴许采薇也不会相信,所谓的成长大多时候都发生在一夜之间,被现实生生揭下一层皮,痛苦却又无可奈何。 次年一月,采薇顺利诞下一胖小子,换来久违的举家欢乐。 二月,老侯爷薛斌举在喝过孙子的满月酒后,便自请退爵位,携女儿告老还乡。几日后,薛晗骁正式受封为定安侯,官居一品。 三月,采薇坐满双月子,赐封为正一品诰命夫人。 *** 三年后,杭州西湖边茶肆里,几个小伙计围坐在一块闲聊。不知不觉,这话题就转到了那个常胜将军身上。 “听说当年,那薛都督就是在杭州偶遇的自家夫人,当时还有不少人瞧见他们一块泛舟游湖哩!” “啧,这常胜将军的名头听着是厉害,不过名声似乎不大好。听说几年前,他为了爵位,害死了自己的哥哥,还逼得自家老父亲出走。” “有这档子事?” 边上的人越觉越多,越聊越兴奋,不管好话坏话,想到什么说什么。却没人发现,小道边上,一辆四驾黑漆的马车正靠边缓缓停下。 上头先蹦下两个短腿胖团子,你追我赶,在湖边上撒丫子跑得欢实。丫鬟小厮紧追在后,生怕两个活祖宗有何闪失。 边上的人都跑完了,穿天青色衣袍的男子才下车,伸手去扶后头的人。谁知小绣鞋打滑,她整个人直直跌进他怀里。 “我说你呀,你侄子的满月酒还没开始呢,你姐姐都不急你急什么?”薛晗骁嘴里虽在抱怨,可手还是没松,反而又揽紧了几分。 采薇恨恨地掐了下他的腰:“你儿子摆满月酒的时候,你还不是激动得差点把儿子给摔了!” 薛晗骁脸色讪讪,目光看向别处,想把话题揭过去。春风拂面,湖光潋滟,倒把他的心给荡漾了。触景生情,他忽地想起了那年的回眸一望,他心里一片柔软。 “我保证,等老三老四老五老六摆满月酒的时候,我一定小心,绝不会摔着他们。” 采薇闪到舌头,笑啐道:“没有没有!那么多,你自己生去。”忽见两个小团子跑至一艘画舫下,指着船咿呀直乐。 她眼波跟着温柔下来,伸手环住他的腰,微微一笑:“其实,老三来了。” 薛晗骁没听清楚,不解地看着她。 采薇牵起他的手,慢慢贴上自己的小腹,一笑醉春风:“老三来了。” 一阵沉默后,薛晗骁一蹦三尺高:“老三来了?!什么时候来的?你怎么不早说,怎么办怎么办,刚刚有没有摔到?要不要请大夫?要不我们先回去?湖边风大,着凉了可不好……” 都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怎么还这么毛躁?采薇又好气又好笑,上前轻轻拥住他:“嗯,都听你的。” 他其实还有满肚子话想说,可又不知从何说起,甜蜜将他的心塞得满满当当,留不出半点缝隙容装别的情绪。只想静静地抱着她,一辈子。 时光很慢,前路很长,人生还有无数个花开花落,等着他们牵手慢慢走过。从这头到那头,从青丝到白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