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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寅时前后谢邵就走了,傅苓醒来的时候,他躺的位置早已凉了。  桌上留了张他亲笔的字条,写着:初四即归。  傅苓看了那字条良久,又轻轻用指摸着上头的字迹,想着那人写下这几个字时的神情,很久没有放手。  谢邵实际上是初三深夜时候回的,他回的那晚下了雪,进屋的时候一身风霜,靴上也尽是和了泥的雪水,显得有些狼狈。  傅苓见他回了,心中极欢喜,脸上虽仍克制着不显,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却含着雀跃。谢邵焉能看不出呢?脱了被雪水浸透的大氅便去抱她,她常日里多会有些别扭,今日倒不曾有了,只也悄悄伸手环着他劲瘦的腰,温温软软地靠在他胸前。  她的温顺令谢邵心中的熨帖越来越强烈,雪夜赶路的辛劳也瞬息化为乌有。他搂着她问:“这两天可好?”  他就好像一个远归的丈夫在询问妻子,令傅苓心中忽而多出了一些微妙的甜蜜,她无意间越发依恋地倚偎着他,说:“都好。”  谢邵体会到她的依恋,心中温情更甚,亲了亲她的额头,将她从怀里拉开,却还牵着她的手,说:“我身上寒气重,免得你受凉。”  她脸上泛红,任他牵着,说:“我去让人为你准备沐浴。”  他点了点头。    那夜之后,他们两人之间发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这变化极其微小,又令人捉摸不定。譬如他们之间的对视越来越多起来,以往若两人的目光对上,势必各自都会很快偏过头去,如今却会藕断丝连地缠绵一阵,再各自看向别处。  那几日,谢邵常骑马带她出去,有时去林子里闲逛,有时去山上的寺庙烧香,有时什么也不做,只是为了独处。他有数不清的小把戏讨她开心,有时是说典籍中有趣的故事,有时是刻意惹她生气,最后总能逗她笑弯了眼。  有一日他独自出去行猎,回来的时候牵了一头白鹿。  那白鹿通身雪白,无一丝杂色,简直美艳不可方物,傅苓一见便极喜爱。  谢邵说:“今日原是打猎去的,见这鹿生得漂亮又似有些灵性,想着说不准合你的眼,便牵回来给你瞧瞧,你若喜欢,留着养也无妨。”  傅苓自然欢喜,正月里也不忘说些吉利话给谢邵听:“自古白鹿就是祥瑞之兆,大人今岁必万事胜意。”  谢邵失笑,捏她的鼻子,笑叱她:“油腔滑调。”  他又让她给自己的爱宠起个名字,她前前后后琢磨了好几天,才对他说:“叫‘妙妙’好不好?”  他不置可否,笑说:“既是你的爱宠,都随你的意。”  默了默,谢邵又问她:“你可有什么小字没有?”  傅苓愣了愣,不意思他竟有此一问,随后笑说:“在家时倒有些昵称,正经的小字却不曾有过。”  他笑,道:“未若我为你拟一个?”  傅苓闻言也笑,眼睛转了转,道:“可不兴糟蹋人的。”  “我如何舍得?”谢邵凤目含笑,“不过是方才受了这‘妙妙’二字的启发,觉得‘诺诺’二字与你最是匹配。”  傅苓觉得这二字有趣,待细问了写法,却又感到好气好笑:“好啊,你不过是想拿我当了婢子使唤,盼着我时时应和你罢了。”  谢邵连道了两声“冤枉”,说:“只是觉得‘诺诺’二字与你极相称罢了。”  他那时候没有告诉她,当初在佳期阁,他甚至还不曾见过她,便为她在帘幕之后的那一声低柔婉转的“诺”而魂牵梦绕,此后日夜梦寐再难摆脱。  傅苓自然不依,只不理他,径自去逗弄她的妙妙。  过了会儿,她眉间又有了些愁绪。谢邵见了自然关切,连忙将人搂在怀里,问:“刚才不还好好的,怎么又不高兴了?”  她轻轻推了推他,从他怀中离开,又朝他笑笑,答:“没有不高兴,只是想到这鹿应当养在庭院,佳期阁内地方狭小,我怕是养不了它了。”  谢邵“哦”了一声,神情有些异样,问她:“你是真的傻,还是装作不知道?”  傅苓不解:“嗯?”  谢邵的神情显出无奈,他捏着她的脸:“佳期阁东家的脑子又不是夜壶,怎会平白将姑娘任人带出去这许久?就不怕我将人扣了,或是索性拐跑了?”  “啊,”她显出不敢置信的模样,“大人的意思是……”  谢邵揉着她脸颊上被他捏红的地方,一边说她的肌肤太娇气,一边眼带爱怜地说:“我早已赎了你出来,往后你都不必再回去了。”  傅苓望着那峨冠宽袍、凤目含笑的男子,忽而掉下泪来。  他似乎一早料到她要哭,遂含笑搂着她,低声说:“你曾对我说,若有人从佳期阁赎了你,你便会离开那里去为你父母兄长敛尸。这事你不必再挂怀,我已遣人去办了,你父兄的尸首难免残破,所幸令堂的尸骨还完好,待将坟墓修葺好了,我自会与你一同去祭拜。”  傅苓将脸埋在他怀里,一双素手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襟,什么都没说,只呜呜地哭。    太尉大人一诺千金,从不打诳语,果然此后不足半月,他便带着傅苓去祭拜了她的家人。  坟墓很朴素,在京郊人迹罕至的林子里,地方不大,却算得上极整洁。母亲生前爱洁,又不爱铺张聒噪,想来会喜欢在此地长眠。  傅苓前夜未眠,在来的路上又几次掉泪,而今一双眼肿如核桃,见了父母兄长的坟,不禁又悲从中来,跪跌在地不住呜咽,早春寒风料峭,尤其凄清。  谢邵负手而立,任她哭了片刻,才上前搀她起来,一连将“莫哭了”迭声说了六七遍,却不见效,那小女子像是有无穷无尽的眼泪要从那双水汪汪的明眸中流出来,令他头痛至极。  他见温言细语似乎不大管用,便转而摆出严厉的神色,叱她道:“你父母兄长早已撒手人寰,想来唯独牵挂你,而今他们好容易入土为安,却见你在坟前恸哭不止,你让他们如何安生?”  她不知是被他吓住了,还是听进了他的话,又哭了一会儿后,呜咽声渐渐浅了。  谢邵有些安了心,到底还是怜她,语气也柔和起来,对她说:“你别怪我不为你父母兄长修造更气派的墓地,我虽有心如此,却……”  她从他怀里仰起脸来,阻住了他接下去的话,既而又道:“我若如此不明事理,便枉费大人如此待我。我家族落难,尚担着藏匿前朝皇子的罪名,大人能让我父母兄长有一安息之地傅苓已然感激不尽,何敢再求其他连累大人?”  诚然,新朝方立不久,对前朝之事依然十分敏感,在此关头,纵然位高权重如谢邵也需避嫌,若冒然为傅家人修官墓,一旦被有心人利用,难免担上谋逆的大罪。  傅苓这一番话通情达理,又确乎是真心实意。谢邵欣慰于她的懂事,却也最心疼她这一点,这女子太懂分寸,总是小心翼翼地留在藩篱之内,不管她做什么,她都觉得自己逾矩。  他皱了皱眉,神情颇郑重,问她道:“傅苓,我有一言问你,你务必如实答我。”  傅苓见他郑重,自也凝神,答:“大人请讲。”  他看了她一眼,低声问:“傅家当年,是否当真藏匿了前朝皇室?”  谢邵这一问,并不是毫无缘由。与傅苓相识后,他曾查过当年傅家一案的卷宗,虽说当时傅钧供认不讳,但当时搜出的证据却有些诡异,想来此事……  不料他不问还好,他这一问,傅苓不但又哭了起来,甚至还直接跪在了他面前。  谢邵吓了一跳,赶紧去拉她:“你这是做什么?赶紧给我起来!”  傅苓不肯,执意要跪,还说:“此事我原本立意至死不再提及,可如今大人既已问起,我若不说恐此生再无机会,我父母兄长的冤屈便无处申诉,所以今日我……”  谢邵懒得再听,更见不得她跪在他脚下,只半真半假地威胁她道:“赶紧起来!不然那些冤屈你说给鬼听去吧!”  话到此处,傅苓才让谢邵拉了她起来。  随后她说的那些故事,无非是陈词滥调。御史台历来就是是非之地,傅钧身为御史大夫,自然免不了一身干戈。傅家历来就是清流,虽说不比当年谢氏在士林中的地位,但也算当世的大族,这一代家主傅钧尤其不爱官场争斗,但身居其位,有时免不得腥臊,官场中也落下几个仇家。其中一个,乃是前朝的太子少保杨青云。  这杨青云不是善茬,本职之外,被查出贪墨受贿一摊子烂事,与地方上的盐官勾结,捞了数不清的油水。这场大案当年由傅钧奏明天子,因数额甚巨,本该是杀头的罪名,但这杨青云门路不少,勾结了当朝的大宦官,几经曲折保下了一命,受了些不轻不重的皮肉之苦,又缴了大笔银钱,便被发回老家了事。  此案至此本当告结,但此后朝代更迭又引出许多变动,这杨青云在百般钻营之后从前朝罪臣摇身一变成了新朝新贵。  傅苓道:“前朝倾覆之后,当年的御史中丞潘隶便频繁与我父亲接触,说是要共商往后的出路。我父亲与这潘隶虽皆是御史台的官员,但平素私交一般,他如此殷勤来我府上,父亲便觉得有异,但父亲为人和善,以为那潘隶是大乱之中慌不择路才来与他共谋,便没有多疑。他来了三四回便不再登门,也正是那之后不久,我父被诬藏匿前朝皇室,官兵还在家中搜出莫须有的信件,父亲和哥哥都被抓走。”  “此后家族蒙难,变故接踵而至,我当时也昏了头,全然没看清其中的门道。可后来我听说杨青云在新朝谋了一份差事,竟成了从四品太常寺少卿,岂不匪夷所思?且佳期阁中的一位姑娘曾说起,她曾见那潘隶和杨青云一道在佳期阁玩乐,私交甚笃的模样,若说二人没有手脚,教人如何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