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雨下得不大,沙沙地敲着窗子。 一下雨,就觉得深秋的确是要来了,凉意一点一点,沁到人心里去,凤栖梧居的庭院里摆满了各色菊花,怕秋雨淋坏了一众名花,其上都支着锦帐,四角缀着银铃铛,雨下得大了或者鸟雀飞过来,铃铛都会响动,这也是过去清贵人家盛行的所谓“护花铃”是也。 这样精心养护着,这些菊花自然投桃报李,朵朵花型硕大状如圆盘,普通些的,玄墨和粉葵团团簇簇一团喜气,橙黄色泥金香、米黄色独立寒秋、浅黄色西湖柳月、金朱色紫龙卧雪、艳紫红色的雪珠红梅、赤色花瓣鹅黄蕊心的朱砂红霜;一些名贵品种,像碗口大一朵沉甸甸压弯了枝头的白牡丹菊、绿牡丹菊,双色的二乔和白雪绿梅;另外还有一堆瓣形各异却单独摆成了一片的菊花,多数为白色且花名中有“凤”字,想来是为了和这处居所的名字相呼应,如天鹅舞、玉翎管、踏雪寻梅、凤凰振羽、轻见千鸟、胭脂点雪、残雪惊鸿、白玉珠帘、草舍如篱、绿水秋波、瑶台玉凤、香山雏凤等。 烟雨如雾,花影都隐隐约约模糊了,李微泠站在滴水檐下发呆,她所知道的资料里,凤栖梧居在属于李家的这七八十年里一直都是李园的正房所在,从前李修德与卫诗蘩大婚就是在此,后来李慕君迎娶林疏容也是住在这儿,想来以后李泽言若真是跟云悠然结婚了,在李园的居所肯定也是这间房了。 凤飞翱翔,四海求凰,其实哪用四海去求,金字塔尖的富贵人家,可堪匹配的人选都是一早就定下了的,李家三代分别与卫家、林家、云家联姻,皆是门当户对强强联合,李园进门影壁上的牡丹螽斯图旁配着的“有凤来仪,宜尔子孙”八个大字已经足够说明一切了:李家不纳无名之女。 她一个连出身都不知道的孤女,哪里够痴心妄想的,李泽言对她的满不在乎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她与他,当真是有着云泥之别的。 还在胡思乱想着,轻烟雨雾中蓦然出现了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冒雨而来的是莲姨和几个干粗活的下人。 招呼过之后莲姨便自行吩咐开了,“干活都看清楚些花牌!贵的那几盆二乔、绿牡丹搬到壶天胜景,一定要小心着点;那一片白色的,除了名字里带“凤”字的留下,其他的都归拢过来,跟金背大红、半江红树、紫龙卧雪、华峰烟雨这些金红色的一起搬到蘩慈永祜去……” 说着她自己也躬身抱起一盆瓣如松针的檀香色菊花,李微泠赶紧凑过去帮忙,看见花上悬着的冷金纸笺上写着飘逸如柳枝的“鬃掸佛尘”四个字。 “我来吧,小小姐”,莲姨微笑着拂开她的衣袖,“你别把衣服弄脏了,这盆花我要自己搬过去,老太太生前最喜欢这花名,说是一听就知道是专门开给满天神佛看的。” 李微泠只好由着她,嘴里嘀咕了一句,“蘩慈永祜在哪?我怎么都不知道……” 莲姨一愣,直起身来看住了她的一双眼,若没有这一双碧沉沉的妙目,当初留在李园的也不一定就是眼前的女子,卫诗蘩当初一眼看上那小婴儿,就是因为那一双像极了她自己的眼睛。 二十多载光阴匆匆过去,白云苍狗造化弄人,这园子里正经的倾城名花都已经做了黄土,只剩下眼前这一个,虽然不算嫡系正统,这眼睛、这面容却也足够安慰他们的故人之念了。 李微泠正被莲姨盯得浑身不自在,怀疑自己是不是问错了话,却只见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长发,一声轻浅叹惋散在浅色风烟里,“这些时日多去陪陪你爷爷吧,他也不好过……” 卫诗蘩最爱金紫赤红等颜色浓重瑰丽的菊花,从前种在凤栖梧居的那些后来都迁到壶天胜景了,再后来她和老爷子反目,自己搬到西北角处最偏僻的一处独栋小楼里,从此念经诵佛远离众人。 那里原是没有正经名字的,当初李家祖上买下这片宅子时整个园子里都大肆休整过一番,那里冷清寥落想着也不会有人住,于是只在门楣上悬了一块“蘩慈永祜”的匾额就弃之不管了,卫诗蘩搬过去之后府里人说起小楼总是指代不明,索性就统一称作“蘩慈永祜”。 卫诗蘩那时年轻而决绝,李慕君当时不过四五岁,她也能狠下心来不再管他,亲生子尚且不顾,更加无心府内的事情,自然也不会再管那些菊花的死活,壶天胜景的菊花在两三年间死了大半。 多年后林疏容嫁进来,一肩挑起了当家主母的职责,有一点空闲还是惦记着婆婆,总往小楼那处去,每年秋天都会挑些露重花娇的名菊送过去,卫诗蘩初时仍然是一心不闻槛外事,那些花愿意送来愿意搁在哪她都不管,当然也不会殷勤浇水伺候,所以枯萎得也都特别快,可林疏容侍奉婆母十分尽心,无论婆婆在意与否,她都还是源源不断往蘩慈永祜处送花,李泽言和李棋洛出生以后,都是她亲自抱了过去给老夫人瞧,日子一长,卫诗蘩那如坚冰一般的心竟也渐渐软了,其实也不奇怪,老人都爱孙辈,亲生子也消解不了的恨意,软糯白胖的婴儿却是能化解的。 她后来终于肯偶尔踏出蘩慈永祜,虽然依然视李修德为无物,但对林疏容却是格外地好,所以后来虽然林疏容也亡故了,任莲衣却依然替她保持着这项习惯,每年中秋前后就开始挑些老太太以前喜欢的花色搬到小红楼去。 名花易逝,红颜又何尝不是如此。 昔年卫诗蘩因为李修德私生之子李慕飏的东窗事发,愤而与他决裂,自己剪了头发自请常住到城郊的梵音寺去吃斋礼佛,事情闹大了,李修德当然恼羞成怒,自觉自己身为李家一族之长的体面遭受到了严重挑衅,所以不仅不许卫诗蘩出园去,更不许她归宁卫家。那时虽然已经是民国末年,整个社会气象已经焕然一新,可是这些封建大族依然是遵循古礼的多,卫家几位兄长起初当然也是心疼这位幼妹的,但是受拘于父母辈的□□“不在闺阁出嫁从夫”也不敢多管,何况男人们真的会从心底觉得一把茶壶多配上几个茶盅的正常的,世家大族多上个把两个私生子一点也不奇怪,想来小妹妹就是平日骄纵太过,太过顺风顺水,这才一点小事就扭住了闹得不可开交,小夫妻之间嘛,床头打架床尾和,再者他们这妹夫李修德一向体贴温存,日子久了她不生气了也就能自己想通了。 可任谁也没想到自家小妹是如此倔强的一副脾气,说是“常伴青灯古佛”就再也不肯出“蘩慈永祜”,粗布缁衣粗茶淡饭,一副心如死灰了此残生的模样。 李修德当初不肯让她回卫家,也拦住了卫家人来探望,后面见她心志坚决全无转圜的余地,自己也慌了神,备了厚礼去卫家登门谢罪,毕恭毕敬迎了岳父岳母过来劝说,不料卫诗蘩连自己的生身父母也闭门不见。 卫家只知道私生子这个既成事实,内里到底情由如何,卫诗蘩不肯说,李修德的话他们又信不过,只看她既然态度如此坚决,私下里觉着那定然是李修德非常对她不起了。 再后来,李修德令李慕飏认祖归宗纳入族谱,还让他进了华锐管事,更加印证了他们的这些猜测,是以这么多年来卫家族人一直都很是愤愤不平,在卫诗蘩闭门不问世事的那些年,卫家渐渐与李家断绝了来往,卫诗蘩死后的这两年,卫家几位兄长更加不念旧情了,有他们的授意,卫家后人在商场之上对华锐也是多有掣肘,如果不是因为公司明面上的掌权者是林疏容的儿子李泽言这位长孙,大概早就倾尽全力吞并了华锐要给他个教训吧。 李微泠却是不知道这些陈年往事的,进园子之前王钧给她的李家众人的资料里关于卫诗蘩的信息非常少,而李家一众仆役知道李修德对老夫人的事情讳莫如深,也没人会在她面前多说两句,所以她除了知晓卫诗蘩是李修德的正妻,是自己的奶奶,而自己因为眼睛长得像她所以最得她宠爱以外,其他的一无所知。 此刻莲姨丢下了这句没头没脑语意不明的话也就消失了,李微泠呆在庭院里想了好半天也想不明白,但还是乖乖听话去壶天胜景陪老爷子去了,近日连连下雨,李修德风湿犯了,腿疼得要命,人也懒怠许多,连三餐饭都是在房间里用,她都有好几天没见着他了。 壶天胜景西南角的小花圃里有一大丛朱红色的菊花开得正好,一看就是年头比较久的老株,那种暗却不淡的老红色好似陈年的血迹,一面触目惊心一面黯然神伤着。 杨四姐正在廊下侍弄那几盆新搬过来的绿牡丹,看见李微泠过来,轻声招呼她,“一会儿进去手脚轻些,老爷子刚睡了没多久。” “知道了”,她微微笑着拐进睡房那一侧去,绕过屏风,便看见沉沉睡着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