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茶盏的动作有些奇怪,延芸这才看见,对方右手完整的只有四指,小指缺了一截。
她带着疑心细细观察,发现对方就连所穿皂袍也针脚疏糙,用料与过去所见乡野山民身上裋褐一般,粗陋无比。
一个丰衣足食的富裕都城,城主作为站在财富与权利顶端之人,竟然过着比寻常平民还捉襟见肘的清贫生活?这听上根本是天方夜谭。
小厮又端来令人难以下咽的零嘴干果,延芸取了一颗,登时一股积久了的霉味充斥舌尖。她表面不动声色,借喝酒的动作,将那玩意儿吐到掌心里。
穷得不表面,清贫入骨。
城主一边取了几颗配茶,一边与她说话,“道长们也在这城中待了三五日,不知有何进展?安歇饮食方面,可有什么不习惯的?”
问话的姿态不算强硬,但延芸从他眉宇间窥见一丝不合时宜的超脱,与他传书沧海剑阁的委托信里那份急切,截然不同。
简直……就如同对什么东西释然了一般,再无畏惧。
延芸压下疑惑,微笑颔首:“客店安排得很妥帖,多谢城主大人关怀,不必再多费心。这妖物作祟一事……在下冒昧一问,大人可知晓,自己领地内有一位做糕饼出名的杨婆婆?”
她原以为这位高权重的男子会露出一个困惑的表情,再谎称从未听闻,却没想到,城主放下茶盏,点了点头。
“当然清楚,她年迈心善,过去就时常赶制莲子糕,接济穷困。”
“噢?那么,她每隔数日都推着板车往天王寺运送糕饼,多达几十人份这件事,你也知晓一二?”
延芸冷眼看他,一个意料之外的笑容出现在城主脸孔上。
他点点头:“一开始,本就是我让她去的,却没想到……”
他语意未尽,叹了口气,忽然定睛凝视延芸,目光中带着一丝让人难以解读的决绝,“姑娘,沧海剑阁乃仙门中执牛耳者,我当初下定决心上书陈情,就是已到了不得不决断的时刻,想必与你同行的另外几位道长也已收获许多线索,所以今日,应当不止有你一人造访寒舍吧?”
这样的开门见山,又话中有话,令延芸僵硬了片刻。
城主的意思很明白,他已经清楚,自己是最受怀疑的人。
延芸思忖了一瞬,继而颔首默认了这个问题。
城主反倒露出淡淡欣慰神情,用断了一截小指的右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既如此,我便坦诚说了,这府中并无什么值得搜罗的证物,叫那位还在后屋中探查的少侠也出来吧——因为,所有业果因缘,都起于吾身。”
延芸怔住。
孟星鸾蹑影藏形之法门中最高,怎会露馅?
继而反应过来,大概此地早被设下了庇佑的阵法,任何触动都能让这位城主有所感应,一时默然,只得取出冰霄,弹指在剑身上击打了一下。
果然,回弹的灵息中有白鹤祠护法阵的气息。
传音符摧动,不多时,门外传来蹦跳跃动的步伐,孟星鸾双臂一伸推开门,一脸古怪地定定望住坐在堂屋最中间的城主。
还没等延芸与城主开口,他就走过来捡了个座位豪迈地坐下,冲城主扔下了“打招呼”的第一句话。
“你,还真是够穷的。”
在各处厢房搜寻了半天,没找到可疑物品不说,金银财帛的影子也没见着半寸。
延芸脸色苍白地瞪他一眼,斥责他毫无礼数,城主却并未动怒,只是略有些哭笑不得地叹息道,“少侠说得没错,我的确一贫如洗。”
孟星鸾挑了挑眉,追问道:“为什么?你费尽心机,钻营半生,把这原本穷困得粥都喝不起的小村变成地上天宫赤珠城,为的难道不就是荣华富贵?”
城主缄口不语,满脸复杂地将手中的粗茶一饮而尽。
茶盏还未放下,堂屋的门再次吱呀一声,矮胖小厮来报,“外边有两个游人打扮的公子求见,手里拿着条怪东西。”
是大师兄他们。
延芸与孟星鸾对看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一声似乎饱受积年疲倦、最终如释重负的叹息。
“终于……还是来了。”
顷刻间那层释然的外壳动摇了几分,超越年龄的衰颓之态浮现在城主面孔上,他眼底情绪斑驳,身子向椅背倒去,断指的手却紧紧握住竹椅扶把,指节泛起如铅色的白。
他分明还在呼吸,却令旁观者生出错觉,这血肉之躯仿佛是一堆已燃尽的柴灰。
季无邪一踏进堂屋,所见的便是这样一个形如枯木的人。
他虚了虚眼睛。
从离开天王寺时起,他心头便有层层累加的怜悯,无声蔓延,于此刻到达顶峰。
虽然并非朝向面前人,却因为看到这人此刻情状而更难以消解。
不想无谓地产生共情,季无邪尽量快速,以至于有些仓促地直入主题。
“赤珠城主,你上书本门请求捉妖,此举目的究竟是贼喊捉贼,还是认罪伏诛?”
他拿过凤煊手中血肉根,猛地一下掷向桌前。
登时,酒壶、茶盏、果盘齐飞,碎裂四溅,一片狼藉。
城主既没有惊惶跳起,也没有回答他。对上视线后的目光一片空茫,并不是在回望季无邪,而是穿透了眼前万物,看向极远处。
片刻后他苍老数倍的声音才终于响起。
“十五年前,此地还不叫赤珠城,我初任村长一职,不过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