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绘内容都是佛经所撰或民间流传的典故,尸毗王割肉,萨埵太子舍身,波罗奈痴人化蛇……可人物面容与他以往所见的“慈眉善目”相去甚远,俱是面色铁青、狰狞怒目。
简直就像恶鬼跳进佛经,披上人皮扮演起了主角。
违和至极,令人胆寒。
季无邪抬头,仔细辨认着从低矮天顶上垂下的生锈链锁,顿时明白了在此处绘制佛经的用意。
那连锁就是将人双手捆缚的吊索刑具,此处俨然曾是一座水牢。神佛之力加以酷刑,足够“惩戒”许多人了。
可为何要大费周章地在衙门外再设一座秘密监牢,即便是城主想要动用私刑,为何又要大老远跑来城北?
此刻,距离最近的一间牢房中的人似有所感,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是一名少妇。她发现眼前多了几个大活人,脸色骤然惨白,整个人快速俯倒在囚牢内铺垫的草杆上,像试图罩住什么,瘦得只剩骨头的身体抖作一团,嘶哑着叫道:“你……你们……是谁,是、是……人,还是……鬼……”
那声线季无邪有些印象,是早先与发糕饼的老妇人对话中的一个,因耗尽体力而喑哑无比,此刻的叫喊听上去如同呓语,没有惊动到其他人。
这妇人不过三十出头的模样,却面黄如蜡、神容衰萎,不知曾遭受过身体与精神上怎样的双重折磨。
季无邪心生恻隐,又害怕贸然回话只会更惊吓这可怜的女子。
凤煊似看出他的顾虑,上前缓缓半蹲下身子,语调和煦轻软:“夫人不必惊惧,我等是受家师嘱托来此驱逐妖祟的修道人,误打误撞开启地牢,并非恶人。”
大约因他容貌气度都太过清俊超然,与“奸恶邪佞”恰是相反的对立面,令人情不自禁地信赖,那妇人茫然地注视他一阵,悲悚的表情略略和缓。
但开口回话仍不免有些戒备:“家师?修道人?你们同那些衣服上绣着白鹤的人是一伙的?”
她提到的应当就是白鹤祠弟子,但季无邪却疑惑,若白鹤祠中人曾下这地牢来看过,为何对这些被囚之人视若无睹?
凤煊摇摇头,“我们并非一路人。之所以来到此地,是因有一冤魂向家师托梦,提到赤珠城内正在发生种种怪事,托我们拯救他的妻儿。”
这下不只那妇人,季无邪也怔住了。
他旋即明白凤煊这个谎言的用意——面对仙道之外的寻常民家,或许这样的鬼狐之说远比从头细细解释要来得有用。
仙,未必是真的,但鬼,只要有人枉死,一定存在。
那妇人盯了凤煊半晌,语气有些古怪地问:“是……怎样的鬼魂?”
凤煊便细致描绘了出来一个壮年男子的形象,面阔口方,长眉虎目,眼下有疤,正是延芸所提到的那具死尸的面容。
没想到妇人一听,便遭雷击似的,比原先更加颤抖起来,低下头去好一会儿,再抬起脸,已是满目泪花。
“那就是我夫君,就是我夫君啊……他脸上伤疤,就是替我挡下的……”她低低地呜咽道,抬起身子,跪行着靠近牢房铁栅,语调也变得无比凄楚,“他的魂魄怎么还在徘徊,早知如此,我该随了他去……”
季无邪惊讶得倒抽一口冷气,连忙插话:“万万不可!你的夫君魂魄不散也要跋涉千里托我们相救,况且,你还有个女儿要照顾……”
方才她与凤煊谈话时,季无邪在一旁细看,已看见了这妇人拼命遮挡的究竟是何物——一双缎面童鞋从她身下伸出来,鞋面上绣了珠花,一只被泥污打脏,另一只却不知失落何处。
女孩睡梦沉酣,寐中不见任何惶恐痛苦之色,白净的脸蛋上还浮现着一抹红润,一看就知道她被母亲小心翼翼地看护爱惜。
这妇人面黄肌瘦,必定是将有限的口粮全都节约给了她的孩子,自己只摄取些许用以果腹。
妇人听见这样一句话,如同被陡然抽走了魂魄,怅然了许久才回过神。
她抹了眼泪,稍稍平静了些,方才卸下防备,与凤煊细细说起话。
她夫婿姓李,在十五年前此地初辟养贝行当时就入了行,是采珠客中的熟手。约莫一月前,采珠客中陆续有好几人发觉环城碧湖沉底处水质发生了变化,不再清澈见底。
湖水日渐浑浊,却并非因为泥污,反倒如同凝玉沉璧,远远看去,翠□□滴。
赤珠是这座城所有人安身立命的关键,虽然没人觉得会真的节外生枝,但往年也有在采珠日前潜下检查赤贝情况的例子,马虎对待说不过去。大家商议合计后,决定派遣几个老练的下水,试开几只赤贝观察情况,顺便勘探一下水质浑浊的成因。
他们一共推举出三人,李氏的丈夫便是其一。
三人笑闹着接连下水,都以为这不过是最稀松平常的例行公事。
可就在这时候,怪事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