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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烛店并不遥远,坐落在大道背街的一条小巷中,比之方才的熙来攘往,这里的清幽寥落倒是让季无邪轻松多了。
门庭冷落,店里只有一位老板娘在当值,听闻他们俩自称从外地特来礼佛,极为热情,从天然的香蒿到精制的香丸统统介绍了个遍。
尤其在季无邪表示还要再请一部佛经回去誊写后,老板娘笑得愈发合不拢嘴,忙前忙后,殷勤备至。又见他们闲谈时说身上衣服不太干净,便拿出两套素净麻衣,说是赠予有缘香客。
最后,终于同他们盘点起这城中的庙宇。
连珠炮般说了两三座,介绍得巨细无遗,简直恨不得把各位主持、方丈的俗名都告诉他们,却偏偏在要说到最后一座时,嘴瓢了那么一下。
老板娘先是若有所思地住了口,再妩媚一笑掩去尴尬,改口道:“大抵城中香火旺的就是这么些了,两位相公若想依次拜完,现在出发还来得及,晚上出来,还能吃碗夜市里的金橘水团。”
季无邪不着痕迹地与凤煊对视一眼。
——这老板娘话中还有保留。
季无邪作出虔诚之态,追问道:“店家有所不知,我与兄长游历八方,逢庙必进,见佛必礼,为的是替我家舅公攒福积德,他视我兄弟二人如己出,从小养育,却身患怪疾,就快……就快不中用了。我二人欲以诚孝感动上天,求菩萨佛祖显灵,救舅公一命。方才听店家意思,这城中并不只有三座庙,应当还有一座,却不知为何不肯与我们细说?此事关乎我家舅舅性命,还请店家可怜可怜我们兄弟孝心,不要吝惜指路。”
这番话教他说得情真意切,时不时还呜咽一两声。
老板娘果真被感动得泪眼汪汪,就连凤煊都颇为意外,玩味地看他一眼。
老板娘纠结了一阵,才跺了跺脚,嗔道:
“哎,罢了罢了,反正你们也只是过路人,礼佛完了便走。照实与你说了吧,城中除却三座佛寺,还有一座坐落城北,名为天王寺,是昔日规模最大、香火最盛的。只可惜,十年来香火渐短,中途成了废寺,中元节时又被城主征用,用来收容一些据说感染了时疫的可怜人。前些日子听说那些感染时疫的人也都病亡了,又请了些修士,作了什么符还是阵的。”
她兀自唏嘘一番,眉毛紧紧拧成一个结,叮嘱道:“你们若真的要去,便远远地挑个能看见大雄宝殿的地方,燃香冲着佛祖金身拜一拜便完事,切莫进去,周遭不少人都说,那地方一到深夜就不住地传出凄吟惨叫声,恐怕……是在闹鬼呢!”
时疫……闹鬼……道士作法……
季无邪心中一凛,这正是他们要找的地方。
两人谢过老板娘,笼上麻衣,扮作两个信众的模样,向那“城北天王寺”去了。
在城北荒枝野藤蔓生的一座小山中,果然藏着一座庙宇的轮廓。
天王寺名字气派,可眼下却破败无比,檐下四角都结着尘网。
香烛店老板娘的告诫之语被完全抛在脑后,两人走进了佛寺宝殿。
彩绘天顶,朱漆雕梁,即便室外强烈的阳光几乎一丝也漏不进这殿堂来,此地昔日的奢华鼎盛仍未完全泯灭,藏于尘垢之下,静寂无声地向外渗透。
魁梧得近乎狰狞的四大天王像分列两旁,俱是金刚怒目,睥睨世人,如视恶鬼。
宝殿正中的九重莲台上供奉着如来金像,巍峨屹立,佛首高峻得近乎触顶,双目似阖似启,或是慈悲,或是冷漠地望向匍匐在他足下的红尘蝼蚁。
佛前蒲团已残败化絮,香炉也殄熄许久,余烬同灰尘混为一体,其中插立着不知由谁供奉上的一枝莲蓬,枯朽得厉害,似乎轻轻一触,就会湮为飞灰。
季无邪沉默地盯着这尊造像,心中生出的是纯然的寒意。
明明身在端严肃穆的佛寺之中,被宝相庄严的金身俯瞰着,却好像被人拽入深渊漩涡,周遭空气已不再流转,所触所感,俱是一片阴寒凝重……
忽然,肩膀上被拍了一下,让他从这种不自察的惶惑中挣脱出来。
季无邪这才发觉,额角不知何时已冷汗涔涔,掌心中也湿冷一片。
他扭头,对上凤煊的视线。
大师兄依旧沉稳安然,令人不由自主地想生出依赖。
但他开口所说的话却令季无邪悚然一惊。
“这地方,还有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