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人流走出柏林中央车站沿着大街往家走,一路上看着到处都挂满了红底白圈的万字旗。其实这旗子到不难看,可是战争永远都不可以被原谅。 家里突然没了埃里希上蹿下跳大呼小叫显得冷冷清清的,让人有点儿不适应。我脱了鞋和外套走进房间,算了算日子,顺手从万年历上又撕掉一页。十一月一日,明天又要开始新的一个月了。 还说要我等他一起过圣诞节,他真相信再有六个星期就能解决掉苏联?六个星期,恐怕就算没有红军挡路也不够他们在苏联国土上打个来回,希特勒真能忽悠人。我伸手抹了一把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掉下来的眼泪,从床板夹缝里摸出来两把钥匙,打开了床头柜下面一个上了锁的抽屉。抽屉里只放了一个上了锁的小匣子。我用另一把钥匙把匣子打开,从里面拿出来一本样式极其普通的笔记本。 本子前面记的都是报纸上抄下来的战报,最后一页用纯中文记了一条时间线。我记得日子的二战事件统共就那么三四个,但是如果被别人看见,大概足以把我当危险分子枪毙了。 我快速地从前往后翻页,忽然一沓白页之中飞过几行红色,我停下来,又往回翻到了那一页,上面写到: “嘉宁,抱歉昨晚在你这里睡着了,还霸占了你的毯子。还有希望你不介意我醒来之后把你放到了床上。真可惜没能跟你告别,我得去赶九点钟的火车,答应了奶奶一回来就去德累斯顿看望她,她还在等着我呢。桌子上的鸡蛋是给我做的吧?我把它吃了,还擅自偷了你的一点面包,希望你别介意。 我很快就回柏林。 埃里希。” 好像是他第一次去打仗,从波兰回来之后写的。我把这几行字又读了两遍。“抱歉昨晚在你这里睡着了”是他坐在沙发上打盹的样子,“霸占了你的毯子”是我给他盖上毯子的样子…每一句话都是一个有他的画面。在他面前总不屑于表现出来,可一个人的时候,我也时常反复读着他写给我的信,笑得像个情窦初开的女中学生。 我强行掐断第五遍重读,翻到最后一页把写着“巴巴罗萨”那一行的日期补全,打了个勾,表示已经发生过,然后在下面的斯大林格勒战役边上写下“1942-1943,日期不确定”,最后合上笔记本锁回抽屉,转身走进厨房弄午饭。 埃里希走了一个月、两个月,写来了第一封信;三个月、四个月,第二封信;五个月、六个月、一年……音讯全无。中间经历了莫斯科保卫战、哈尔科夫战役、斯大林格勒…广播里天天播着捷报,我算着日子看着德军节节败退,在短短两年里尤胜转衰。 报纸我每天都买,拿来了就直接翻开看阵亡和失踪名单。终于有一天,邮差给我带来了一个信封。 从埃里希走了以后第一次有人来敲门,我几乎是从沙发上跳起跑了出去。门外站着一个戴眼镜、穿邮政制服的男人。我还没来得及失望,脑子里就“嗡”的一声升起一个猜测。 “早上好,小姐。您的信。”他递过来一个信封。 我右手手指在背后攥成拳又松开,犹豫着接过来,在裙摆上擦了擦手上的汗才开始拆信封。 “请您先别走。”我轻轻拉住邮差的胳膊。如果真是我想的那样,那简直令人不敢独自面对。 邮差有些莫名地点了点头,看着我把信封撕开。 我激动得手指不听使唤,掏了两三次才把里面对折的信纸拿出来。心跳快到直上头,“嘭嘭”地擂着鼓膜。我盯着那张纸看了半天,硬是没把一个字看进去。 邮差扫了一眼封面就明白了,低声说到:“上帝保佑。” 我强行集中注意力,终于看清印刷体写的一行大字“致战士家属”。翻开来,左边是埃里希的军装标准照。从来没见过有人像他一样笑不露齿也能看上去那么兴高采烈。右边是一段简练的印刷体,前后都是例行公事的废话,只有中间夹着一句:“中士埃里希.约翰尼斯.哈夫纳于1942年5月14日失踪于苏联,哈尔科夫,利普齐(注解1)。” 我脚底软了一下,赶紧抬手撑住门框。 “小姐,您自己小心。”邮差出声说到,同情中充满了漠然。频繁切无意义的牺牲已经打动不了那些曾经疯狂过的人民了。 我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气若游丝地说了句“谢谢”,回身关上了门。 邮差走远了,我攥着信纸麻木地想,一点一点靠着门滑坐到地上。身上的所有神经都在抽搐,嘴巴只要张开一条缝就挡不住断断续续的呜咽,可是没有眼泪。眼泪早就在他离开的那一天流干了。手上的汗浸透了那张通知书,把苍白的纸揉成了一团,标准照上的人变成一张扭曲的笑脸。 失踪?我气得发狠把信纸撕得粉碎,看着纸片纷纷扬扬落在地板上,却又不知道自己该怨谁。坐了一会儿,我扶着墙站起来蹒跚走过客厅,几乎扑在地图上找哈尔科夫的位置。 用黑体字标出Charkiw(注解2)的一个点。我死死地盯着那个点,看到眼里都有了重影,心里还是不相信居然有人在那里失踪了。 有点儿记不清那段时间我是怎么过来的了。有好几天的时间里,我没换过衣服,没洗过澡,没做过饭。饿了渴了灌点自来水,累了随便趴在什么地方迷迷糊糊睡一会儿,清醒的时候就一直坐在地上抬头看着地图,看哈尔科夫离柏林到底有多远。时间好像停止在了我接到失踪通知那一天,留下我一个人像洞里的虫一样苟延残喘。 也许是因为柏林和哈尔科夫的距离怎么看都是那么长,怎么也不肯自己缩短,有一天我一气之下爬起来把地图从墙上扒下来“呲啦”一声扯成了两半。那一下子好像把时间也一起撕裂了,除了悲伤之外的东西像被阻挡已久的洪水似的从裂口涌进来。我听见窗外传来几声鸟鸣,新奇得好像失聪很多年的人忽然听见了声音。 阳光明媚,夹杂一丝过堂微风,多像我第一次见到埃里希那一天。他的笑脸,他的眼睛,他金色的头发一样样在脑海中闪现,从未如此清晰。一滴眼泪终于自脸颊滑落,却流淌得十分平静。还没结束,我把地图卷成一团按进垃圾桶,我还可以等他回来。 凯旋,阵亡,被俘…其实失踪才是最磨人心的结果。爱的人死了,总有一天会成为过往,而活着的人还是要继续。被俘,最后一批战俘是1955年从苏联放回来的,运气最背也就是十二年,我等得起。失踪…其实多半还是死了,不过是换了个不同的词,就硬塞给你一线希望,你连让这个人成为过往、让这件事“过去”的权利都没有。于是多少人开始用多少个日日夜夜等一个也许永远回不来的人。 去瑞士的事自然不了了之了。我就在柏林等他回来。纳粹排华,我不走,反正他们自己也坚持不了几年;盟军轰炸,我也不走,都炸了一年多了,我就不信真能炸死我这个天天躲在犄角旮旯里的中国女人。 中餐馆简直是奇迹般地又开了业,我就照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是再也没有在那里过夜,而是每天雷打不动的在晚上七点前回家。 对于我来说,生活好像又回到了认识埃里希之前。来我家的人很少,隔一两个月可能会有人敲一次门。有时候是邮差,有时候是街道管理员,也有过一个敲错门的…… 我只比平时多做一件事情,那就是等他回来。谁知道呢,兴许下次再有人敲门,打开门就能看到他穿着一身破军装站在门外傻笑了呢。 本来日子能就这么过下去的,至少我相信是这样的。直到有一天我在自己卧室里的床上睡下去,却没能在同一张床上醒来。 对历史的一无所知,加上近十年的平静生活,让我几乎忘记了穿越这件事的存在,是以骤然回到二十一世纪的时候,那一瞬间的错愕令人反应无能。 同样的一节历史课,教室里的灯光还是那么暗,屏幕上还放着同一部黑白的纪录片。半数的学生包括老师都撑着头昏昏欲睡。我揉揉眼睛,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哈欠,惊讶地发觉纪录片冗长乏味的内容居然还勉强能跟睡着前,或者说十多年前接上。 我猛地从椅子上坐直起来,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校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位于西伯利亚的德军战俘营…据调查…”纪录片旁白用BBC经典的播音口音叙述。 “这不可能…”我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到。 就只有那么一瞬间,我看到了,即使在黑白画面中都反射着阳光的金发,只不过稀稀疏疏地留在头顶,像是剃光之后长出来的一截头发茬。苏联的冷风刀子一样刮在人身上,战俘身上套着的囚服被吹得像一面面破烂的旗子。他双目空洞地走在一群同样形销骨立的人中间,仿佛连抬起头看一眼的力气都没有。 埃里希,抬起头来,看看我。 背上扛着煤筐的战俘伸手揉了揉鼻子,一点点抬起头来… 黑白画面被切断,屏幕上出现了一行字:“画面中的这批战俘最终全部死于1946年的一场矿难。”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左手。连身上的一身衣服都没能跟着一起回到二十一世纪,那枚银戒指却还带在手上。原来发生过的事都是真的。1946年的矿难…原来我离开柏林的时候,他还活着。 世界上为什么要有相机?让我能看见栩栩如生的他,却又明白斯人已逝。空间被缩到最短,跨不过去的却还有时间。猴子捞月至少还能触到水中的倒影,我却只能看着他独自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