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杉暮刚打开八岐那辆凯迪拉克的车门,眼前就一阵阵发黑,控制不住地往车内倒去。她能感觉到八岐隔着衣物帮她蜷躺在后座上,还给她盖上了那件外套。 她手里紧紧攥着小纯的手机,一直想开口告诉八岐,将手机给鹰司信,让鹰司信去破解里面的加密文档。可她几乎耗尽了体力,只能蜷曲着,既睁不开眼也说不出话,自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疼痛和疲惫里勉强破出一线清醒的意识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极限了。 她能感觉到八岐发动了车子,开得又稳又快,应该是往医院赶。但是似乎超过了限速,八岐应该是怕颠着她,没敢展示他那过人的车技,最终还是被交警拦下来了。听交警的声音应该是以前他们超速时抓到他们且善于做思想教育的长泽警官。眼看长泽警官又要开始长篇大论,八岐似乎有些急了,还骂了人。 可能是在迷迷糊糊之中,上杉暮的思绪有些飘。她想,原来八岐也会骂人啊。其实除了初见的时候闹的那点不愉快,八岐的脾气好像一直都挺软和的,她嘴上不说,暗地里还是觉得八岐其实蛮好欺负的。 上杉暮又一想,觉得也不对,今天八岐骂酒吞就骂得挺来劲的,好像还连带着想骂她来着。 然后她就听见长泽警官拿起对讲机讲了两句,随后跟八岐说现在是早高峰,前面几个路口堵车堵得厉害,让八岐换条道。再接着八岐重新发动了车子,而她一直能隐隐听见从车子前方传来的警笛声,似乎是长泽警官在开着警车为他们领路开道? 上杉暮感觉过挺长时间,车子再度停了下来,八岐直接将她打横抱出车子,急匆匆地奔进一栋建筑里。建筑物里好像人还挺多,说话的声音倒是不大,但听在上杉暮的耳里,就一片嗡嗡嗡嗡的声音,烦得不得了。四周还回荡着各种药液的气味,而且从楼上不断飘下来各种混杂的妖气,看来是医疗组的地盘没错了。 目前医疗组大部分成员常驻在日本红十字会总医院顶上三层,但为了应对紧急情况,在楼下红十字会总医院的招待处也是设有成员驻守的。那人看见八岐就匆忙奔过来,领着他们去直达医疗组的专用电梯。 那人好像是个小姑娘,上杉暮觉着她的声音还有点耳熟,好像是贺茂扶桑手下那个一惊一乍的妖怪小护士,叫什么来着。哦,小兔。 想着想着,她的意识渐渐跌入混沌里,渐渐闻不见药水的气味,也慢慢听不见声音。在世界彻底变得静寂的前一秒,她听见八岐似乎是嫌电梯来得太慢,抱着她去了楼梯间。八岐应该是用了妖力,在楼梯间里奔得飞快。 在高速的移动中,她倒是还残留一点触觉。她枕在八岐的胸膛上,隔着衬衫都能明显感觉到那里覆着一层坚硬的鳞片,但是因为体温的缘故,倒并不显得冰冷。 真奇怪,蛇明明应该是一种冷血的生物。 她又想,八岐这种控制不住的症状是不是一种心结呢? 她的意识渐渐归于黑暗,实在无力思索,但她还是忍不住想:要是……该多好。 . 她看见了阳光。 那些明亮温暖的光线从窗户里照射进来,从指尖上毫无障碍地穿过去,好像她并不存在一般。 她一转身,也看见了自己。 并不是她面前有一面镜子,而是她看见五六岁时候的自己正坐在地板上,捧着绘本,慢慢翻着。那个小女孩每翻两页,就去看两眼旁边的婴儿床,确认里面的小婴儿还在熟睡之后再继续翻绘本。 这是个精装版的儿童绘本,但她既看不清封面上的书名,也看不清绘本里的内容,实在是搞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吸引小女孩一直津津有味地看着。 不过绘本不厚,小女孩很快就翻完了。她放下绘本,又看了眼小婴儿,犹豫了一下,踮起脚将房门打开了一条缝,爸爸妈妈和客人的谈话声便传了进来。 她不太懂大人们在说些什么,但好像是很重要的事,不能去打扰。 但她还是扒着门缝继续看了一会,才恋恋不舍地关上了门。因为她喜欢那位客人。客人常常给她带些小礼物,她的绘本也是客人送的。有的时候,客人还会给她变魔术,虽然总是变没了她的小零食,但是确实很神奇啊。 小女孩在原地站了一会,决定将绘本重新再看一遍。 她试图打开被女孩关上的房门,想看看客人究竟是谁,但是怎么也打不开。她站在女孩的身后,看着女孩一遍又一遍地翻过模糊的书页,记忆的碎片浮光掠影般闪过心头。她跋涉在记忆的长河里,努力想抓住那些碎片看个究竟,可那些记忆太过飘忽,浮萍一般消逝在波涛之间,半分痕迹不曾留下。 她只觉得这叫名为“回忆”的河多么混沌,多么冰冷,待她欲抽身而去时,却被泥淖拉住,动弹不得,紧接着越陷越深。她举目四顾,却发现四周白茫茫一片,绘本不见了,女孩不见了,阳光也不见了,仿佛天地苍茫广阔,却只剩下她一个人,又安静又可怕。 她找不到可以求救的人,便紧紧闭上嘴巴,集中全部的精力,低头试图将自己拽出泥潭。她刚能有所动作,迎面却拍下了滔天的巨浪。水流很快将她整个人都淹没。她静静地躺在水底,水位似乎不断在上升,开始她还能看见水面上漂浮着苍茫白光,再过一会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本以为会就此溺毙在这片冰冷与黑暗里,可她却再次看见了光。 那光从她掌心里渗出来。她甚至不清楚自己手心里什么时候多了这个东西。她举起手臂,光便从指缝中散出来,仿佛她的整只手都是光明的,照亮了黑暗的水底。 她慢慢松开五指,那东西从她手心里掉出来,浮到她眼前。她终于看清了。 那是一片鳞。 坚硬的,锋利的,温暖的,光明的——那片鳞。 . 在这样的光芒里,上杉暮终于清醒过来。 最先复苏的是听觉,她听见风悄悄掀起窗帘,输液滴管里的药液一滴一滴缓慢落下,精密复杂的医疗仪器一刻不停地运行着。再然后是嗅觉,先是浓烈的、医院特有的消毒水的气味,适应了之后她逐渐分辨出了属于水果的清甜气息,又一阵风吹过,她又在风中嗅见浅淡花香。 她慢慢睁开了眼,视线由模糊变得清晰。她看看四周雪白的墙壁,又看看床头柜上明显是送给病号的果篮和鲜花,明白自己大概在医疗组的单人病房里。这种单人病房,她住过几回,是给伤重病患的特殊待遇。 上杉暮挣扎着想起身——她还记挂着小纯手机里的加密文档,得尽快让鹰司信破解才行。这一动作她才发现脸上还戴着氧气罩,她正要把罩子给拔了,却猛然顿住。 下一瞬,病房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她死死盯着门口,只见一个女人以近乎无声的步伐,缓慢走了进来。那女人穿着一身水红色的铅笔裙,身材窈窕,步伐娉婷,黑发如瀑布般披下,朱红泪痣点在眼角,盈盈欲滴。待那女人行至上杉暮的病床边,门又静悄悄地关上了。 女人身上散发的妖气已经明白无误地昭示她并非人类,上杉暮之前也从未见过她。上杉暮冷冷望着那女人,将脸上的氧气罩挪开一些,问道:“你是谁?” 女人只道:“我感受到我的簪子在此处,我来取回它。” 上杉暮眉头微皱:“你是阿锦?” 在吉原夜里,她并没有见到阿锦,但她觉得阿锦一直在吉原夜中,在穿着打扮上,应该更古旧一些才对。 阿锦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说道:“既然出来了,当然要入乡随俗。”她又问:“我的簪子现在何处?” 上杉暮默不作声地用眼神示意床头的小柜子,一般医疗组都会把病人的私人物品放在这个地方。 阿锦果然找到了簪子,她看着簪身上流转的七彩光芒,略闭了眼,像是在感知什么。睁开眼时,说道:“看来眼泪集齐了。” 上杉暮提醒道:“还剩下一滴。” “我知道。”阿锦道,“还剩下恨之泪。” 说着,阿锦摊开手掌,掌心里躺着一枚纯黑色的、泪滴形状的晶石。 上杉暮忍不住问:“这是从何而来?” 阿锦淡淡道:“无数吉原女子在火场中流下的饱含怨恨与不甘的泪水,碰巧被我捡到了。” 说罢,阿锦收起泪水与簪子,转身欲走。上杉暮问道:“你去哪里?” 阿锦回身:“当然是要完成小纯的愿望。毕竟这不完全是请求,这也是交易。” “交易?”上杉暮一愣,“她拿什么与你交易的?” 阿锦闻言,居高临下地打量病床上的上杉暮,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告诉她。片刻后,大概是阿锦觉得说了也没什么关系,便回答道:“她交予我能离开吉原夜的法阵。” “她一个普通人,怎么可能有这种东西!” 阿锦眉梢微挑:“她说是有人给她的,具体是谁,她不肯说。” 上杉暮深吸一口气:“那我还有个问题。” “问。” “你既然已经接受了法阵,便能从吉原夜出来,又为什么一定要给她定下一个晚上的时限?如果没有那么着急,可能还有斡旋的余地,可能她就不会……”上杉暮说到此处,顿住。她意识到自己在迁怒,毕竟小纯的死怎么也怪不上阿锦。 阿锦却听懂了上杉暮的未尽之言,低声道:“原来是死了,难怪簪子在你手上。”又问,“你是她的朋友吗?” 上杉暮默了一瞬:“算是吧。” 阿锦便解释道:“当时我虽然接受了法阵,但并没有下定决心要离开吉原夜。但之后忽然间就想通了,可能是也想出来看看吧。但当我尝试性地画下法阵的时候——我并不了解这个法阵,当时也没想着立即启动它,只是想画出来看看——却没想到吉原的大火忽然提前燃烧起来。大概是因为我的疏忽,法阵还是启动了,要带我离开。而吉原夜之主的离开诱使了吉原夜提前关闭。” 上杉暮一怔:“这就是吉原夜那场火的真相?” ——不是蓄意,只是一场意外? 如此巧合,可能吗? 阿锦却笃定道:“是的。” 阿锦顿了下,又道:“你若没有问题了,我便去完成小纯的遗愿,去医治她的母亲。” 上杉暮没有说话,阿锦便像悄然而来地那般,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上杉暮躺在病床上,愣愣地盯着雪白的天花板,不知在想什么。过了片刻,她想起小纯诉说自己往事时的眼神,猛然惊坐起来,从床头柜里取出小纯的手机,充上电,打开了那个加密文档。 这次,她输入的密码是:“Sakura”(樱花)。 文档成功地被打开,里面却只有一句话:“妈妈,你当初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来收养我的呢?”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上杉暮却看得心神俱震。 这时候,病房的门忽然又开了,继而传来西园寺的声音:“咦?老大,你醒了啊?你醒了就好,你这次可吓死警部了。”顿了下,“咦?刚刚有人来看过你吗?留下的妖气很奇特啊,我从来没闻见过。” 说着,西园寺看见刚才还在低头看手机的上杉暮猛然偏过头,直勾勾地看着她,然后说道:“西园寺,帮我一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