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无咎一摆手,道:“只要你们愿意不走,青龙殿或是神界都不重要,多年前我便当着二位姑娘之面明言,在我眼中,玄炎碧痕一般高贵,不因玄炎是我妻子而有分别,我自然希望你们能入住青龙殿,可若你们觉得神界更自在些,我也绝不勉强。”
湛倾道:“与晋教主有旧交的原只碧痕一人,在下与素萦无端受此厚待,于理不合。”
晋无咎道:“我虽为一教之主,却最看不惯卑躬屈膝,好比现下神界界主沈碧仁,亦是碧痕的堂兄,对我向来没个规矩,我却不讨厌他,反倒对他有几分欣赏。”
湛倾道:“晋教主是暗指在下没个规矩。”
晋无咎笑道:“和这样的人来往,才教人轻松痛快。”
说话间来到二百丈高,木栅两侧各有仙鬼二界弟子值守,见晋无咎亲临,赶紧打开木栅容他通行,湛倾不通盘龙武学,见仙界弟子光着膀子,心下奇怪,却未张口询问。
走出数十步,身后传来多人齐声惊叹,湛倾道:“想是弟子们认出了碧痕。”
晋无咎道:“我想也是。”
见湛倾停步,道:“湛兄请放心,玄炎应付得了。”
再走一阵,晋无咎道:“我看碧痕冰夷仍在腰间,不知剑法上的造诣是否更胜五年以前。”
湛倾道:“碧痕头部经脉遭受重创,再也无法催动神界秘术,直符九天剑因而无法达到上层修为。”
晋无咎道:“神界秘术,便是汲取他人阴气么?”
湛倾道:“神界直符九天剑本身为至阴至寒内力催动,既无阳热可以调和,便惟有将阴寒二字发挥到极至。”
见晋无咎蹙眉不言,道:“晋教主似对我神界练功之法颇有微辞。”
晋无咎道:“湛兄口中神界秘术,我教惯称沈家秘术,非但教对手元气大伤,同时打破自身体内阴阳平衡,实是害人害己。”
湛倾道:“我神界弟子数百年来修练直符九天剑,对个中轻重岂能不知?之所以始终坚持,也是权衡利弊后的决定。”
晋无咎道:“神界弟子为何不以琅环碧玉掌达成阴阳并进?”
湛倾道:“甚么琅环碧玉掌?”
晋无咎微微一惊,继而想起“独山无涯”所载,道:“是我糊涂了,琅环碧玉掌由我教龙祖师所创,为神界武学量身定做,也难怪湛兄不知。”
二人各有所思,沉默片刻,晋无咎又道:“这样罢,明日由我出面,带你们和沈碧仁相见,你们都有直符九天剑傍身,要推溯起武功路数,可说出自同门,若能得他传授琅环碧玉掌,岂不美事一桩?”
见他不答,又补上一句:“不过我们有言在先,我只负责引见,至于是否传授,还是要看沈碧仁的意思。”
湛倾道:“看来那沈碧仁的确不把晋教主放在眼里。”
晋无咎道:“非也,我接掌我教已有七年,取消六界上中下之分,我虽高居青龙殿,却从不干预六界内部事务。”
湛倾默然。
二人走出足有两百步,晋无咎仍不见湛倾出声,侧头见他垂首低眉似在沉思,道:“湛兄在想甚么?”
湛倾道:“晋教主的确是个特别的人,特别到教在下怀疑。”
晋无咎奇道:“怀疑甚么?”
湛倾道:“怀疑你与五年前在昆仑仙境横眉冷眼,一招震伤我神界尊者护法的那个晋教主,是否同一个人?”
晋无咎笑道:“武功高低和待人冷暖,原本是两回事。”
入“青龙殿”后,晋无咎吩咐下去,立时便有丫鬟一顿张罗,时过五年,琴棋书画四婢均在西殿十二洞觅得品貌出众的男弟子,由晋无咎风光送嫁,其中瑾画嫁给沈碧仁,成为神界界主夫人。
说起沈碧仁,自接任神界界主,免不了常被晋无咎召入“青龙殿”正殿议事,与瑾画见面次数随之增多,二人原本诸多口角不合,到这会更是如得天赐良机,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热闹,可男女之爱任谁难以言说,二人看似互不相让,情愫却在不知觉间萌发,某日沈碧仁回南峰前忽而冒出一句:
“今日胜负未分,瞧你不服气的样子,敢不敢嫁入我神界门庭?往后没有教主撑腰,我天天陪你一较高下。”
瑾画受激不过,脱口道:“嫁就嫁,我要怕你,那也不是瑾画。”
此言一出,晋莫相视而笑,二人私下里早有戏称,说沈碧仁与瑾画颇有夫妻之相,见此丝毫不怪,琴棋书三女则大是讶然,瑾画一句话未经大脑,待反应过来满颊潮红,啐道:“你这无赖!”
沈碧仁哈哈大笑,转身翩然下山。
尔后过不几日,晋无咎便做主这门婚事,莫玄炎则悄入神界找到沈碧仁,要他善待瑾画,沈碧仁曾恋莫玄炎多年,至她出嫁终将爱意收回,到这时心思转至瑾画一人身上,与面罩中莫玄炎一双墨眸直直相对,郑重承诺绝不三心二意。
此后一切水到渠成,沈碧仁与瑾画成婚后拌嘴不断,彼此却极为恩爱,可说一对欢喜冤家。
之后两年,环棋、瑗琴、瑭书相继做了新娘,只因四女嫁人后分往魔神二界,新来丫鬟不识沈碧痕,未曾引得轩然大波,省去晋莫不少麻烦。
当晚一家三口于二层落脚,湛倾、沈碧痕夫妇入靠近东北长廊一间“沧海阁”,与晋莫“龙宫”一屋相隔,湛素萦则与晋伊沉晋伊涵兄妹同住“临在园”,与两对父母均为斜对门。
晋莫幼女晋伊涵尚在牙牙学语,长子晋伊沉则已行言流畅,二童继承父母美颜,各只一岁三岁,已是浓眉长睫,鼻梁高挺,相较湛素萦之冰雪灵秀,又是另一种俊俏。
湛素萦生来顽皮却也乖巧,“临在园”见晋伊沉时,依父母所言,叫一声“哥哥好”,却见他不冷不热盯住自己,连笑容都不给一个,湛素萦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想要逃回父母怀中,晋伊沉拉住她一只手,道:“你别走。”
湛素萦怯生生看看晋伊沉,又转向父母投去哀求目光,一双瞳孔满是水汪惹人疼惜,晋无咎对湛倾笑道:“沉儿随他母亲性子,人前少言寡语,既肯出言挽留,定是喜欢素萦这个妹妹。”
晋伊沉道:“嗯,喜欢。”
仍只一脸严肃,一句话却说得极是认真。
当晚“龙宫”,晋莫心绪未平难以成寐,同上“翼殿”至“独山无涯”,又一次于“生门”前止步,这一次反是晋无咎沉默,莫玄炎忍不住问道:“在想甚么?”
晋无咎眉头微蹙,单手轻轻抚墙,触摸于一个人体刻痕,人体背朝外侧,左右各一经脉贯穿头脚,正是后背“足太阳膀胱经”,周有如烟如雾圜行升腾,每过二三穴,右侧辅以密麻小字注解,记载得十分详尽,直上至颈部“天柱穴”,经脉呈现紊乱扭曲。
人形双手抱头,虽只一个后脑,瞧不见脸上表情,但想来十分痛苦。
晋无咎忆起昆仑仙境沈碧痕跌落前的模样,幽幽道:“自从我们第一次踏临此间,你便时常盯住这满壁图文呆呆出神,昆仑仙境一战,你所修阴力化作阴气不住流向碧痕,适才山下见到湛倾,你又如此心神激荡。这五年来,你未有一刻放弃碧痕。”
莫玄炎被他说中心思,走上一步,久久望墙不语。
晋无咎又道:
“涅槃之慈,直符之福,龙祖师欲以两家武学相互救治,可独山无涯洞开当日,碧痕修为已不在你之下,此后汲取同族百具尸体,酣战中再将奚清和吸干,终于凌驾于你,你不能和她旗鼓相当,惟有顺势为之,趁她经脉脏腑息流激增,一时未能平复,非但不加疏导,更将自身阴力灌入,致她真气岔乱,不支而倒。”
莫玄炎道:“我早已对你坦白真相,你旧事重提是在怨我?”
晋无咎握住她一双手,道:“别傻了,你受生门点拨,心知舍此再无它法化解碧痕一身阴邪内力,可生门所载毕竟以我教内功为根基,过程中碧痕免不了恶念入脑,此举可说铤而走险,你不想我落得个败兴收场,吉凶祸福明朗前只字不吐,宁可一个人承担下来,这分心意我岂能不懂?”
莫玄炎一言未出,被他将多年所念和盘托出,芳心一片暖慰,一双手又被握在掌心,久久不见松开,冲他薄唇轻扁,面罩中的双瞳满是似水柔情,道:“沉儿涵儿都会叫爹爹妈妈了,还这么为老不尊。”
晋无咎索性将手放在唇边轻轻呵气,道:“别说儿女,便是孙儿孙女出生,我也不会放手。”
莫玄炎白他一眼,却也没再挣开,道:“喂!有件事还得有你点头才行。”
晋无咎道:“碧痕回到盘龙峡谷,你想和她一同修练凤凰九天剑。”
莫玄炎道:“你许不许?”
晋无咎道:“你说呢?”
二人相视一笑,静静相握片刻,晋无咎又再望墙,道:“这些年每一次经过这里,我总是走马观花,不愿朝深处钻研,龙祖师为天底下不世出的奇才,也不知碧痕修过生门,能否……”
莫玄炎看出他的心思,轻声抢道:“不可能啦。”
晋无咎不通医术,却因内功早臻化境,于经脉伤损深知利害,对这答案实有心理准备,莫玄炎知他失落,柔声慰道:“五年前的碧痕并不快乐。”
晋无咎挤出一丝笑容,带有七分苦涩,道:“不错,记忆虽然宝贵,对碧痕却不如没有,如今她嫁人生女,往后留在我教,得人敬重善待,可说圆满。”
沈碧痕因家学之故,自幼阴盛阳衰,更强练沈家秘术,令盈盈娇躯如履薄冰,五年前昆仑仙境一战,莫玄炎假“生门”传授之法以毒攻毒,虽教其奔流决堤溃散,终不能一蹴而就。
次日一家三口在沈碧仁安顿下搬入神界,沈碧痕虽已失去过往记忆,却与莫玄炎极为投契,在后者带领下直入“独山无涯”,一边以“生门”所载,渐渐清除身体余害,一边与莫玄炎双剑合璧,令莫沈两家武学达就更高造诣。
湛倾同受神界武学所扰,程度却远不及沈碧痕严重,在神界弟子指点下融入“琅环碧玉掌”,以求阴阳均衡。
“琅环碧玉掌”深藏龙剑阁教诲魔神二界爱徒一番苦心,每招每式精微奥妙,仅十五日后,湛倾深觉其益。
第三十一日,湛倾向沈碧仁与晋无咎提出,欲将掌法连同心法带入昆仑仙境,以解救神界族人,征得二人同意后,于第四十六日启程,因路途遥远,暂且留下沈碧痕与湛素萦。
一家三口在西北鬼界入口话别,沈碧痕携爱女返回谷内,来到西南山路,正欲盘山而上,忽而想起一事,道:“素萦累么?我们下山一次不易,要是不累,妈妈带你去一个地方。”
湛素萦道:“好”
横穿径长一里有余的“振音界”,母女二人自西北来到东南,向蓝衣弟子讨要解药后,踏入妖界“花海”。
“花海”一眼无际,仿若世外桃源,彩蝶成群翩翩,游蜂结队起舞,湛素萦生于昆仑仙境,长于炎火之山,论其美轮美奂,未必便亚于此间,却因初来乍到饶有兴味,伸出娇嫩肉掌,一只白色蝴蝶停于掌心。
沈碧痕见爱女欢喜,笑靥纯真宛若仙童,涌上一股柔情,忍不住蹲下在她小脸上轻轻一吻,湛素萦先是扭头好奇,星月明眸连眨数下,也在沈碧痕脸上回以一吻。
沈碧痕再起身时,十步外一人站立,却是晋无咎。
这日适逢莫玄炎前往“神谕宫”,与沈碧仁议些魔神二界杂事,晋无咎未登“翼殿”,心血来潮来此“花海”打坐,深修散毒之法,不多时传来欢声笑语,与沈碧痕湛素萦母女不期而遇。
沈碧痕手牵爱女,走到晋无咎跟前,微一躬身,道:“教主。”湛素萦甜声道:“舅舅好。”
过得这些日子,沈碧痕始终未能改口叫回“晋大哥”,晋无咎不便强求,见她言神举止处处透着恭敬,知她再回不到从前,默默轻叹,微笑点一点头,沈碧痕道:“未知教主在此练功,我们这便告退。”
晋无咎道:“我今日功课已然做完,你难得下山,带素萦多玩会儿罢。”
又向湛素萦道:“素萦,伊沉哥哥和伊涵妹妹想你得紧,晚些你来青龙殿找他们玩,或者舅舅带他们来神界看你,好么?”
湛素萦欣欣然笑弯细眉,道:“好”
晋无咎再是一笑,正欲离去,沈碧痕道:“教主。”
晋无咎道:“还有别的事么?”
沈碧痕欲言又止,见晋无咎半侧身长眺远方,目光深邃,极力不露声色,却分明被自己一语牵动心绪,忍不住道:“听堂兄说,我们本为旧友。”
晋无咎眼睑不自觉微张,脑畔回旋飞转相识种种,面对突如其来简单一问,竟不知如何作答。
湛素萦抬头看看母亲,又看看晋无咎,眼神再次聚到沈碧痕身上,年幼的她对长辈喜怒哀乐尚不能懂,只觉今日反常,脑袋微侧,澄澈双瞳中,流露的尽是不解。
许久,晋无咎道:“你和玄炎情同姐妹,自然一早和我相识,我们见面不多,却可算得旧友,告辞。”
侧头朝母女二人勉力一笑,终于振翅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