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慕慈的职级是法务高级总监。因为在上家美资外企是合规高级总监的关系,她拿到的两个比较靠谱的,一个是另一家外企的合规高级总监职位,另一个便是这家国内互联网公司的法务高级总监职位。之所以仍然是合规高级总监职位,一方面是因为她在上家美资外企从业时间只有一年多,另一方面是因为新公司希望她能持有学位证书,才肯给她副总的ile头衔和待遇。
虽然有压价的嫌疑,但赵慕慈明白,如果她想要在外资公司混下去,这个学位是避不过去的。但她之前既然已经放弃了那么好的在职攻读机会,此刻再去纠结或者决心去读,那就是不太聪明了。另外,如果再次接了合规方向的职位,那以后她在面对公司时的选择就被限定在合规这个方向了,因为法务这一块她固然有律所经验,却没有大块的inhuse经验。如果要争取法务这一块的工作,大概只能争取到总监职位,不会更高。所以外企的这个合规高级总监的职位,看起来很美,薪水也很好,但在赵慕慈眼中,却有些鸡肋。
相比之下,这家国内的互联网公司的法务部因为处于刚起步阶段,法务和合规并不像外资公司划分的那般清楚。实际上大部分的国内公司在法务和合规之间并没有很严格的区分,这看起来似乎是不太国际化,也不够专业的,但对于赵慕慈来说,能够同时做到法务与合规方面的工作,是她求之不得的事情。因为她心里总是有一个声音,促使她多去尝试和接触,尽可能多的去了解公司的各种法律和风控需求,而不是像之前在律所的时候,只将注意力集中在有限的几个领域中,无限额纵深。因此,在互联网公司的红利和浪潮吸引下,加上这个职位可能接触到的工作内容,以及这家公司给出来的略高于外企的薪酬福利,赵慕慈便下定决心,离开外企的“温室花园”和“舒适区”,加入互联网公司法务部。
赵慕慈所在的这个法务部,属于兼高级副总裁illian管理权限内的一个部门,也就是说,法务副总王翠莲的直属上级是illian。illian一共管理三个子部门:财务部,法务部和稽查部。illian每周五都会开一次大的部门例会,三个部门都会参加,说一说一周的工作,以及下一周的安排。赵慕慈第一次参加部门例会的时候,illian专门说道,我们法务部来了一位新同事,跟大家介绍一下自己吧。赵慕慈便站起来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不同于往日尽可能展现自己的心态,她看到满办公室里坐着的这些人的精神面貌,并没有心情对他们介绍自己。所以这次说的极为简单,几句话便结束了,illian似乎有些失望,掉过头继续会议进程。
法务部按职级来排的话,依次是法务副总王翠莲、法务高级总监赵慕慈、合规总监陈丽美、法务经理张敏、法务专员杨乐。但是就像很多互联网公司所宣称的,这家公司也提倡“扁平化管理”,具体到法务部,按照王翠莲的说法,就是除了她之外,所有人彼此之间没有隶属关系,所有人都向她直接汇报。赵慕慈心想,难怪陈丽美在她入职当天就敢语出不善,原来确实有恃无恐。
不过王翠莲也说了,目前部门人员正在扩充中,没招到那么多人之前,大家难免要辛苦一点,这几个人得将这七八家的法律事务应付了,也就暂时顾不上什么明确的职责划分,只是根据每个人所负责的那一部分去处理事情就可以了。等招到了人,各人也就都有自己的小组和属下了。
赵慕慈没有二话。现状就是这样,又不是没有辛苦过。在外企劳心不劳力的过了一年多,也歇的差不多了。这里瞧着有种拓北荒的感觉,江山都要自己打,说不定人也要自己去招。不过没事,胜在简单和原生态,干就是了。
赵慕慈这样安慰着自己,可她一时却忘了一句话,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从来不在别处,而在人心中。又有一句话是这样说:三个女人一台戏。纳鞋底打孩子的是女人,入职场上班下班的也是女人。只要有三个女人就能唱起戏来,更何况这部门内部就有五个女人,公司里面还有无数女人。只要是在职场,真正的消停和清净,是不存在的。即便是到了illian那样的位子,也还是免不了要在各种副总和老板中间周旋,哪里又逃得出人心江湖呢。
陈丽美是浙江海宁人,已婚有个一岁零四个月的女儿。之前在杭州工作过,在刑事诉讼方面有一定的经验。陈丽美的老公做程序员,工作调动到了上海,陈丽美便也辞掉工作,来到上海找工作。正巧王翠莲之前也在杭州工作过,也有一个女儿,三岁左右。大约是两个已婚妇女看对了眼,恰好工作经验所学专业也都符合条件,一拍即合便成了同事,三个月前入职了。
陈丽美便搬到了上海,和老公租了房子住,每周五下班后坐火车回母亲家跟女儿团聚。可怜女儿小小年纪就要和母亲成候鸟状,有时看到她都不认识,只跟姥姥亲。每每说起这些,陈丽美脸上总现出郁郁寡欢的神情,令人有些不忍直视。说起上海,陈丽美说自己只去过外滩和城隍庙,南京东路也逛过。其他的地方基本就没去过了,连衣服都是在海宁买的,因为周内忙着上班,天天晚上十点钟回家,周末就回海宁看孩子,还真是没有时间领会上海的繁华。
陈丽美身上表现出来的这种沪漂的飘零寥落和打工者的心酸失落,令赵慕慈默默原谅了她一开始对她展现出的粗鲁和无礼,以及她完全不懂审美的穿搭,进而生出些同理心来。加上她说自己所有的工资卡都会交给老公保管,自己需要花钱了就会跟老公要,这种看起来不太聪明的做法进一步引起了女同事们的抗议和劝解,以及男同事们的赞扬和肯定。陈丽美不以为然,对人们的反应充耳不闻:我相信我老公。他不会骗我的。我将财政大权交给他,是相信他。他不会负我的。这种言辞和带点小女人的幸福神情,又令赵慕慈生出了一丝好感,觉得她身上倒有一两分难得的人人都求而不得的纯粹和幸福。
对陈丽美的好感持续没多久,赵慕慈又郁闷了。但比起一开始的厌恶,这次是不能说的郁闷。跟王翠莲单独谈话的那次,赵慕慈特意问了她通常的下班时间。王翠莲说:“到点就走我是不太接受的。但你可以稍微晚一点,七点半左右吧。”赵慕慈记住了。本以为这是大家知道的,便跟张敏说了出来,没想到张敏也是第一次听说。王翠莲在前互联网公司呆久了的人,完全的以公司为家的拼命三郎风格。所以就算是张敏这样的老员工,心里想早点下班,一时也拿不准到底什么时候走才合适。
张敏开始七点半一过便下班了。赵慕慈因为得了准许,也便在七点半下班了。每次下班的时候,陈丽美似乎都还在加班。但是每天早上,陈丽美都会跟王翠莲说,昨天晚上她又加到十点了,好像在邀功。赵慕慈听到也没有什么反应。各人自扫门前雪,你喜欢加是你的事。
但陈丽美怎么甘心一个人加班到十点?赵慕慈忽然发现,王翠莲分给她的工作比之前多了。她只能是白天加快速度去完成。但是工作似乎越来越多,逐渐没有办法在七点半之前做完了。终于有一天晚上七点十分的时候,王翠莲回到了自己座位上。开始问每个人工作进展。当赵慕慈站起身的时候,王翠莲又一次问她,突然来了件加急的合同,明天早上就要。赵慕慈便留了下来,审完了那份合同才离开。自那以后,晚上忽然来工作的情况便多了,王翠莲在下班的时候以询问讨论工作的方式变相留人的时候也多了,慢慢的她加班的时间越来越多,终于和陈丽美持平了。
一开始,赵慕慈以为陈丽美真的是忙成那样才会天天干到晚上十点钟。等到她也开始自动加到十点钟,跟她相对久了,免不了一起吃吃饭,聊几句,慢慢便看出了端倪。
原来陈丽美不回去,客观原因是工作忙的做不完,主观方面,是因为她老公比她还忙,十点之前是不沾家的。早早回去,一个人面对着陌生的出租房,越发感到上海的孤寂和冰冷,那是她无法忍受的。与其如此,还不如在公司里呆着,可以吃七点半的加班餐,到了九点半就可以享用公司提供的串串、炸鸡、炒菜、糕点等各种夜宵美食,晚上十点还有加班车可以蹭。公司还有人不那么孤单,心理上也还是上班的状态。从表面上看呢,又很符合互联网拼命加班的文化价值观,王翠莲知道她天天晚上加班,也对她刮目相看。
可是加班的这段时间内,陈丽美认真工作的时间极其有限。一周至少有三个晚上都会花一个小时左右,用公司电话往家里打电话逗女儿。对于这种薅羊毛的行为,以及加班时间摸鱼的行为,赵慕慈没有什么意见和评判。她郁闷的是陈丽美为了占这点小便宜和在王翠莲跟前博一个拼命干活不停加班的老实人形象,天天晚上赖在公司做样子,连带着连她都要陪着,十点之前不能离开。
随着加班的日子越来越多,赵慕慈对于陈丽美的了解也越来越多。陈丽美固然是有薅羊毛的心理。但如果王翠莲没有“公司是我家”的工作作风的话,陈丽美又不傻,当然知道早点回家躺在床上比坐在办公室要舒服自在的多,哪怕十点之前是一个人。她加班的目的本质上还是为了迎合王翠莲,跟她步调保持一致,这让她有一种跟老板站在同一阵线的殊荣。至于这样做是不是带坏了整个团队的氛围,堵死了其他人想要早点下班的路,她在所不问。实际上她也不在乎。她在乎的只是王翠莲的期待和想法,王翠莲是能够决定升迁奖惩,给她职场未来,也能让她断送一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