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知隶走进常乐宫正殿里,一眼便看到了跪在地上的浅紫色身影。 她低着头,双手交叠在身前,两手手背上红肿一片。 一瞬间,他的眼眸之中波澜微起,但是又在瞬间后不被他人察觉地重归于平静。 魏知隶把视线落到正笑看他的常乐公主身上,不紧不慢地行礼,“微臣参见公主。” 常乐公主快步朝他走过来,略带娇嗔地道,“表哥你怎么对我还是那么的客气……” 魏知隶浅笑一声,“君臣之礼不可废。” 常乐公主难得地做了一个鬼脸,“对了,表哥,你此番来是为了……” 她很了解,她这个表哥从来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 魏知隶从衣袖里拿出了一个信封,递过去,“公主前些日子吩咐微臣做的事情,微臣已经做好了。” “这么快?”常乐公主惊叹一声,然后有些着急地把信封接了过来。 魏知隶微笑不语。 一目十行地把信纸上的内容看完,常乐公主的神色顿时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表哥,你没骗我吧?” 魏知隶摇头,“若有一字为虚,公主大可以治微臣的罪。” “哎呀……表哥,我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难以在短时间内相信……”常乐公主的话语截然而止。 她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矣姀,又看了看站在她面前一脸认真的魏知隶,忽而有些气馁地跺了跺脚。 前些日子,绣荷包的时候,自从矣姀表示出来她认识赵徽聿,出于一种奇怪的心理,她便传信给魏知隶,让魏知隶帮她一个忙,查一查矣姀进宫前的事情。 如今终于拿到她想要看到的,没想到……事情的真相却是与她猜测的,大相径庭。 她怎么也想不到,眼前身份那样一个卑贱的宫女,居然……拒了两次婚! 先是拒了赵家的,然后,还拒了……魏家的! 不过是区区一个平民出身的女子,她,她,她怎么敢! 魏知隶拱手,“如若公主没有别的事情吩咐,下官先告退了。” 常乐公主回过神来,不知道怎么的又想到了被拒的魏家。 如果魏家被拒,会是哪个郎君被拒了呢? 看着眼前低眉敛目的魏知隶,常乐公主的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 她蓦然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到将近失声,“表哥,难道魏家的那位郎君……是你?” 魏知隶一愣,随即坦然一笑,“是。” 常乐公主:“……” “那你对她……”常乐公主拿不准魏知隶心里是怎样想的。 魏知隶摇摇头,“此事已经过去。不必再追。” “……好吧。” 魏知隶离去后,常乐公主攥着手里的信纸,心情依旧有些难以平复。 她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矣姀,五官秀丽,身姿纤细,也算是美人一个。 大约是跪久了,她的鬓发微湿,脸色苍白,柔弱之中也隐隐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美。 常乐公主别过脸去,“本宫现在问你几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 矣姀的声音中带着隐约的颤抖,“是。” “你为什么要进宫?” “奴婢是因为……不想那么早就嫁人。” “不想那么早就嫁人?可等你能出宫的时候,你觉得你还能嫁得出去吗?” “也许不能,但是,这对于奴婢来说,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常乐公主挑眉,“哦?” 矣姀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有些不合时宜,但是依旧可以让人感觉到那是她的真心实意。 “过早嫁人,与夫君互成怨偶地过一辈子,只会痛苦一辈子。” “相比之下,自己孤身一人过完这一辈子也没什么可怕的,甚至,还可以舒心一些。” “可是,你与赵徽聿不是青梅竹马吗?”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样结合的夫妻不是理应更加的合拍吗? 矣姀摇摇头,继续解释,“这世间,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不少,但是能一起偕老的青梅竹马却并不多。奴婢与赵大人,虽然一起长大,但是却对彼此并无男女之情。” “赵家之所以会上奴婢家提亲,大概也是因为看在奴婢与赵大人青梅竹马的份上……” “这么多年来,赵大人对奴婢也不错。奴婢会认字,也是赵大人手把手教的。于奴婢而言,赵大人其实就像是哥哥一般的存在。” “当有一天,赵大人有了他真正喜欢的人,如果那时,他无法给她正妻之位,让她委屈……奴婢心里会过意不去一辈子的。也正因为考虑到这一点,奴婢才选择了逃婚。” 常乐公主轻叹了一口气,“你先起来吧。” “多谢公主。” 因为跪了太久,双腿已经完全麻掉了。 矣姀才动了动,便感觉一阵酸疼从自己的脚上传上来。 她一时没支撑住,整个人狼狈地摔在地上…… 常乐公主朝一旁的笙月使了个眼色。 笙月走过去扶起了矣姀。 矣姀勉强站稳,“多谢公主。” 常乐公主点点头。 “既然说了赵家,那便再来说说魏家吧。” “本宫的表哥魏知隶魏大人,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年纪轻轻便官拜当朝的中书侍郎,前途无可限量。你又为何拒了他?” “公主殿下……”顾不上膝盖上的钝痛,矣姀再次跪下,“奴婢家境普通,实在是攀不起魏家这样的高门大户。” “再有,奴婢,真的,真的不想随随便便就把自己的下半生交到一个从未见过面的男人手中。” 常乐公主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让笙月再次过去扶起了矣姀。 她清咳了一声,然后缓缓说道,“你能有这样的想法,本宫很欣赏你。” “但是……既然进了宫,有些事情,还是要三思而后行为上。” “既为后宫里的女官,还是安安分分地待在后宫里比较好。” 常乐公主的言外之意是什么,矣姀自然是明白的。 别无他言,矣姀只能低头应是。 “本宫没有什么要说的了,你可以退下了。” “是,奴婢先行告退了。” 从常乐宫里出来,矣姀走了好一段路,环顾四周再无他人时,她才放松地长舒出一口气来。 常乐公主这里,应该算是成功应付过去了。 有惊无险。 因为天全黑了,宫道两旁设有的橘色宫灯早已被宫人们点亮。 宫灯把宫道照亮,映出了道路两旁长条形状的石凳, 单脚抬起,绷直脚尖。 待小腿上的酸痛稍微缓解了些许,矣姀走到了路旁的石凳上坐下。 低头看看手背上的红肿,又伸手轻轻地捶了捶小腿,矣姀轻轻地吸气。 被蚊虫追着咬的滋味和跪久了的滋味……确实难熬。 说是度日如年也不为过。 在石凳上坐了一小会儿,禁不住神出鬼没的蚊虫,矣姀站起来想要回到司制房去。 没想到一抬眸,却看到一方绯色身影安静地站在她右手侧十步远的地方。 她心中一惊。 咋一看到那一抹身影,矣姀还以为自己是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但是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人原来是魏知隶魏大人。 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前途无量。 这些词语,大概是认识魏知隶的人在看到他时,都会在第一个瞬间里不由自主地想到的吧。 矣姀看着那抹颀长的身影,看着宫灯把他身后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又看着宫灯把他的模样映照得面如冠玉,俊美无双…… 心里有某种奇怪的感觉一掠而过。 这世间,怎么有那么好看的人…… 她从石凳上站起来。 同一时刻,魏知隶也朝她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 说不清楚是什么样的心情,矣姀看着他逐渐接近,心里竟然有了一种想要转身跑开的想法…… 矣姀也大概知道,魏知隶在常乐宫正殿里,递到公主手上的那一封里到底写了些什么内容。 应该是有关于她的。 否则,常乐公主不可能会在看了信之后,才与她提起赵家与魏家。 事到如今,不管是她,还是魏知隶,他们都清楚地知道。 如果她当初没有逃婚,他们如今会有着怎样的关系…… 正因为如此,此时此刻的见面,纵然只是碰巧地遇上,但是彼此目光相接,还是觉得很尴尬。 矣姀刚转过身子,便听到了来人清淡的两个字,“矣掌制。” 她迈出去的脚步停滞一瞬,有些无可奈何地收了回来。 收拾好自己的心情,矣姀转身行礼,“奴婢见过魏大人。” “不必多礼。” 魏知隶朝她伸出手,“这个给你。” 矣姀看过去,看到他干净的手心上,静躺着一个藏青色的香袋。 “我看到你的手……” 矣姀神色不自在的把手往袖子里藏了藏。 魏知隶停顿了下,继续说道,“香袋里装着一些草药,用来驱蚊虫的。” “常乐宫距离司制房距离稍远。天黑了以后,蚊虫会变多,你带着这个走路,情况会好一些。” 矣姀有些意外,“多谢魏大人,但是此物,奴婢不能收。” 她低下头,“正所谓无功不受禄,奴婢没有为大人做过些什么,收此香袋实在不妥。再有……” “再有什么?” “先前无论是在东宫外,还是在麟德殿中,都多亏了魏大人的帮忙。奴婢无以报答,心里已是难安,所以……” 她不想再接受他的帮助了。 也许对他而言,有些行为,不过是举手之劳。 但于她而言,却不啻于救命之举。 他每帮她一次,她便欠他一分。 这样的帮助,也不知道她现在或者以后是否会有机会偿还…… 因为前途未知。 她不能,也没有办法心安理得地坐享其成。 后面的话,矣姀没有直接说出来。 但是,魏大人那么聪明通透的人,不可能不明白她的意思。 果然,魏知隶在下一刻便动作自然地收回了手。 矣姀在心底里悄悄地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却听到魏知隶问她,“在宫里,你是打算独善其身?” 矣姀不知道该如何去回答这个问题,只好沉默。 “在宫里,没有人能够做到独善其身,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他已经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