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伊斯特进来时露出了一脸毫不知情的欢快笑容,他夹着一本文件,显然正是萨克森国王之前提到的声明。他朝奥蒂莉亚笑得格外灿烂:“俾斯麦夫人,您是在等我吗?您最后还是改变了主意吗?这可是件好事呀。这是联合声明的简报,我们马上就可以把它公之于众。” 奥蒂莉亚朝博伊斯特露出了一个比他更阳光,也更加不怀好意的笑容:“博伊斯特,我们国王哪也不去。” “可他告诉我们国王说他会去。”不管是否提前知情,博伊斯特的震惊都表现得恰到好处。 “他现在改主意了,他不去了。” “他什么时候说的?” “就是现在,”奥蒂莉亚换上一副严肃的面孔,义正辞严地警告博伊斯特,“我绝不会让你们用不上台面的鬼把戏毁掉我的国王的!国王病了,现在正躺在沙发上呢。” 奥蒂莉亚如此一说,博伊斯特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他冷冷瞪着奥蒂莉亚:“既然这样,那我就取消明早的特别专列,因为如果没有威廉国王同行,我们国王是绝不会独自去法兰克福的。明早他会再来劝说贵国国王一同前往。” “那我就得告诉您,如果专列明早六点不离开车站,顺便把萨克森国王带走,那么普鲁士八点钟就会从拉施塔特派一个营过来。大概在国王还没起床的时候,这座房子就会被军队占领了。而他们唯一的任务就是立刻把所有的萨克森人赶出去!”奥蒂莉亚态度嚣张,语带威胁,博伊斯特黑着脸也提高了音量: “您应该非常清楚普鲁士没有权力在和平时期入侵巴登!这是对同盟协议与和平的践踏!” “我可不关心我是不是践踏了同盟协定或是和平,总之你们别想打什么小算盘,至少在我当首相的时候!我就算拼上我的项上人头也不会让你们得逞的!” 话已至此,博伊斯特也没什么好说的,他冷冷地把联合声明拍在桌上,连招呼也没和奥蒂莉亚打一个,扭头就走。奥蒂莉亚瞪着他的背影,顺手捡起声明,把它撕成了一块又一块,然后把一堆碎纸照着博伊斯特的背影扔了过去。纸张无力地撞在门上,凄凄惨惨地落了一地。而听到外面没了动静,奥蒂莉亚口中本该躺在沙发上的威廉颤巍巍探出了头: “奥黛,快回来吧,你……你就没觉得你少穿了什么东西吗?” “哦。”奥蒂莉亚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自己的腿间凉飕飕的,她慢悠悠地移到了起居室门口,任由威廉恨铁不成钢地把她一把扯进了门: “简直胡闹!你就这么去见萨克森首相!” “他也没看见什么,”奥蒂莉亚嘟嘟囔囔着,捡起衬裤套上,顺便通知威廉,“今晚我和您一起睡。” “你还想让他看见什么不成?”威廉先是痛心疾首,随后又因为奥蒂莉亚的后半句话愣了起来,“这……这不好吧,我们……就算是妻子,也是要分房的。” “您当我很乐意吗?我是怕萨克森国王明早真的又跑来劝您,还是我守着您比较安全,”奥蒂莉亚一边打哈欠一边就往威廉的卧室走,“您叫他们给我搬一张床进去。” “从没见过天底下谁家是首相使唤国王的。”威廉咕哝着,到底吩咐仆人去收拾卧室,“奥黛你先站站,咱们得说清楚你以后的待遇。” “明早再说,吵了一天口干舌燥的,人也困得很,先睡觉吧。”奥蒂莉亚毫不掩饰地又打了一个大哈欠,威廉只好怏怏点头: “算了算了,明天再说吧。你可真是,对自己未来的待遇一点不上心。” 虽说威廉不打算去法兰克福,但王侯会议还要如期召开。弗朗茨依然要向诸位与会的王侯致辞:“尊贵的各位兄弟和堂亲,亲爱的盟友们,我请求大家考虑把邦联会议在取得三分之二多数票的情况下,有宣战的权力这一条款改为取得多数票即可宣战。有人反对我的提议吗?” 弗朗茨说这话时,萨克森国王约翰正愁眉苦脸地坐在他旁边,为自己没能完成任务而懊恼。 “没有,挺好的提议。” “那您同意吗?” “您同意吗?” “这不是件简单的事。” “的确,不能草率决断。” “我觉得这有些危险。” “这可能会让哈布斯堡变得太过强势。” “我不认为有什么反对的理由。” “我觉得这不可接受,我们很可能会因为哈布斯堡的一己之私卷入战争。” “然后我们就只能看哈布斯堡的眼色苟延残喘。” 所有的王侯们都在窃窃私语地议论着,提出赞同或是反对的意见。最后这意见逐渐统一起来: “还是普鲁士精明,知道来开会意味着什么,因此才避开来。” “那我反对好了。” “稍安勿躁,再等一等。我另有计划。” “我等不及了,您的计划可以最后再说。我请求发言。”汉诺威国王刚站起身准备发言,就被弗朗茨拦了下来: “请您稍等,先让萨克森国王发言。” “尊贵的绅士们,亲爱的盟友们,”约翰不甚开心地点点头,显然还沉浸在威廉出尔反尔的打击中,“我们都赞同皇帝的建议是公平公正的,而且是符合各国利益的……” “如果只需要多数票,那岂不是给了奥地利统治德意志的绝对权力?倘若奥地利利用此项权力,发动一场远离德意志土地的战争,我们是否应该参与?难道我们还要对塞尔维亚宣战不成?”巴伐利亚虽然一直亲近奥地利,但作为大国,也不希望奥地利的权势太盛。 “绝对多数是很难达到的,我亲爱的堂兄。”弗朗茨试图安抚对方的情绪。约翰也在一旁帮腔: “皇帝说的是。” “这一点不难达到,比方你们两国就能做个秘密交易,拿一片土地出来交换些什么。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先例。” “这是无耻的污蔑!”约翰拍案而起。 “没人敢对我这么说话,即使是国王也不行!”对方当然毫不示弱。 “尊贵的先生们,我们齐聚这里是为了人民的统一,而非喋喋不休的争吵,”弗朗茨不得不出言左右安慰,“都请归座吧。” “我们必须得达成某些一致,不然我们就为自己的事业开了个坏头。”见到两人都坐了回去,弗朗茨尽自己最大努力循循善诱,但他需要面对的挑战不止刚才的那些。 “尊敬的皇帝,高贵的朋友们,我建议为以下问题投票:首先,邦联会议是否要接受所有奥地利的提议,结果嘛,不用说,当然是肯定的。其次,与会的王公并没有来齐,我们是否能在此种情况下同意德意志进行统一,我认为有待商榷。”巴登大公到底是威廉的女婿,虽然倾向奥地利,但他也要考虑自己和普鲁士的关系,因此他还是选择提出异议。 “说得棒极了!”其他王侯纷纷鼓起了掌,他们虽说大部分倾向于奥地利,但却并不乐见奥地利一家独大。这些小王国的君主更希望普鲁士和奥地利并驾齐驱,纷争不断,他们好于中取利,左右逢源。弗朗茨看到他们的这种态度,就知道此次会议取得不了什么结果。他只好叹一口气,勉强把会议主持完。这一次,他和雷希贝格的打算又一次因为普鲁士的不合作而宣告失败。 此时,威廉也在和奥蒂莉亚进行谈判,内容自然是关于奥蒂莉亚今后的待遇:“奥黛,咳咳,鉴于你我之间发生了本不该发生的关系,因此,我需要就此对你的相应待遇做一些修改。毕竟你现在算是我有名有实的情妇,你尽了情妇的义务,我理当给你适合的待遇。” “愿闻其详。”奥蒂莉亚当然不会轻易放过索要补偿的机会。她要先听听威廉的说法,再在此基础上加个价码。 “你的津贴我是会支付的,置装费之类的费用我会在合理的范围内偿付,赌债绝不在其列。我也不会因为你情妇的身份许你住宅,但你可以在宫殿中享有自己的房间……” 奥蒂莉亚连忙摇头:“我不进宫里住的,处理公务不方便的很。” “那正好房间省了,”威廉高兴地一挥手,眼看奥蒂莉亚脸色不大好看,他忙又补了两句,“如果你乐意进宫来住,提前和我说,总有你的房间。” “陛下还真是大方。”奥蒂莉亚斜睇了威廉一眼,后者厚着脸皮假作没听出其中的讽刺: “另外,我不会因为你是我的情妇就给你胡乱封个爵位,珠……珠宝也是没有的……” “那陛下还打算拿出什么来补偿我?”奥蒂莉亚不怀好意地瞟了瞟威廉的下面,“就拿出那么个也不算很大的东西?” “咳咳咳!”威廉被奥蒂莉亚惊世骇俗的言语呛得连连咳嗽,“身为王室情妇,你以后说话给我注意点,怎么能如此粗俗?” “这不正好反映了陛下的审美品味?”奥蒂莉亚从来没在嘴皮子上让威廉占过便宜,后者本想呵斥她几句,但一想到到底是自己理亏在先,便也忍耐了下来: “也……也不算小了吧?” “哈?”奥蒂莉亚先是一愣,随即乐不可支地倒在沙发上,笑得又大声又放肆,“哎哟哟,看不出来,陛下竟也在意这个。” 威廉的脸因为奥蒂莉亚的大笑和眼角笑出的眼泪而越涨越红,最后终于忍无可忍:“闭……闭嘴!” 奥蒂莉亚从善如流地闭上了嘴巴,只是依然不出声地笑得双肩乱抖,无可奈何的威廉嘟嘟囔囔地往她身边一坐,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无论哪个男人都会在意这种事的……咳咳,我们还是说回之前所说的待遇问题。我也知道给你的待遇不能和情妇应有的待遇相比,但你不仅是我的情妇,也是我的大臣,所以很多义务你是不必尽的,因此待遇缩水也是应有之义。” “敢问陛下,什么义务是我不必尽的?”奥蒂莉亚虚心好学地询问着。 “你大可不必取悦我,我也不对你这方面抱什么希望,你能收敛点脾气我就谢天谢地了。接待外国使节不能算在你情妇工作的范畴里,要算在你身为首相的职责里才对。你也不必包办我的娱乐活动。我委实不喜欢娱乐。”威廉说的话奥蒂莉亚倒也认同,威廉实在是她所见过的最为无趣的一个人物了。他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不赌钱,不爱听音乐也不爱看戏,连看小说打发时间都没兴趣。奥蒂莉亚暗暗琢磨着,倘若威廉真要让自己包揽他的娱乐,那自己还真要大大头痛呢。 “这也算勉强能接受,只是津贴不能再提高点吗?”奥蒂莉亚说这话只是例行讨价还价,她也没指望真能从威廉口袋里榨出钱来,毕竟王储身为亲生儿子都没做成的事,自己还真不大容易做到。 “奥黛,做人不能太贪心哪!我给的绝对是公道价格!”威廉果然肉疼地抽了口气,开始拉着奥蒂莉亚算账,“你看,你身为大臣,还另有薪俸,外国使节也会送给你礼物,这可不都是收入?何必只盯着我的钱包呢?” 奥蒂莉亚险些在心里笑破肚皮,她本想着威廉的吝啬只怕在霍亨索伦历代君王中能排在第一位,但又想到情妇都没有一个的腓特烈·威廉一世和腓特烈大帝这对父子,于是默默把威廉的吝啬排名下调了两位:“陛下说的我都能同意,只是有一条,按理,情妇在战争时财产应缴交国库,这一条义务我是不打算尽的,陛下是否同意?” “这一条倒可以免除,我国又能有什么战争?”威廉轻易地点了头,在他看来,普鲁士虽然和奥地利等国家摩擦不断,但都是些小矛盾,绝不会上升到战争的高度。 “也许很快就有了。”奥蒂莉亚笑而不语,威廉对此迷惑不解。奥蒂莉亚也无意对他多做解释,她笑嘻嘻地和威廉说起了几时返回柏林的问题,威廉便放下了她刚刚的话: “再盘桓一两日,我们也该回去了。” “陛下要怎么处理和奥罗拉夫人的关系?”奥蒂莉亚说到这里时,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倒在了威廉的床上,与此同时还不忘龇牙咧嘴地抱怨几句,“陛下的床几十年如一日,永远睡得人腰酸背痛。” “她是个通情达理,豁达大度的好人儿,她一早就说过,如果我和你有了实质上的关系,就请马上告诉她,她会立即离去,绝不给我添一点麻烦,”威廉说起奥罗拉时,态度非常感怀,“多么善解人意的女人啊。” “真要不想给您添麻烦,一早就该离您远远的,”奥蒂莉亚轻撇着嘴,不过她懒怠在这些琐碎小事上操心,既然威廉有办法处理,她乐得把它交给威廉自己,“我是不管这事的,只是等我回到柏林以后,别让我发现您和她还有什么瓜葛。” “我是不会同时拥有两个实质上的情妇的,”威廉在这一点上非常有原则,“眼下这种局面,你和奥罗拉我只会留下一个。你是不能走的,那就只好委屈她了。” “我是不是应该说,日后您有了新情妇,我也会主动让贤?这样好像显得挺贤惠。”奥蒂莉亚调侃地朝威廉一笑,后者神情复杂地摇摇头,走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你不用,你会是最后一个。” 夏末的时候,奥蒂莉亚陪着威廉再次回到了柏林,她的私人银行家布莱希罗德早已恭候多时。布莱希罗德直到今年春天都仍对奥蒂莉亚的政策持怀疑态度。在他看来,奥蒂莉亚更像是一个吉祥物一类的角色,国家政策依然掌握在国王手中。但经历过各种危机后,他似乎又觉得自己想错了,这位夫人似乎在一系列的争斗中,已经将权力握在了自己的手心里。 布莱希罗德对于一个女人登上首相的地位没什么过多的不满。他是一个务实的人,从不相信什么抽象原则。即使自由派一直为他所看重的个人自由所奔波疾呼,在布莱希罗德眼中,这也不过是一场阴谋与阴谋的对抗。国家的政策总会为国王的倾向和各种阴谋所左右。既然奥蒂莉亚能在斗争中胜出,自己又有什么理由不对她趋奉呢? 更何况,看奥蒂莉亚对拉萨尔的态度,她是不反感犹太人的。倘若她被换下来,谁又能保证她的继任是个对犹太人友好的人?谁又能像她一样容许自己频繁上门拜访呢?因此布莱希罗德对奥蒂莉亚的态度愈加友好顺从。只是他依然保持着和罗斯柴尔德家的联系,而罗斯柴尔德家族几乎在靠着一己之力支撑摇摇欲坠的奥地利经济,所以他们极为关心法兰克福王侯会议的结果,布莱希罗德当然要尽义务地帮他们询问一番。 排在布莱希罗德之后拜访的人是拉萨尔。他一早就给奥蒂莉亚拍过电报,求她对自己施以援手——“身为进步党的市长带着十名宪兵,每人都佩有枪支和刺刀,蛮不讲理地解散了我所召开的工会。我对他们这种不合法律的做法提出抗议,但抗议无效。参加集会的工人有五千多人,我费了好大劲才使他们不以武力反抗。请您尽快给予一个合乎法律的满意的解决方法。拉萨尔。” “您的电报我已经交给司法官们了。”奥蒂莉亚开门见山地将处理结果告诉了拉萨尔。 “那真是多谢首相您。”拉萨尔朝奥蒂莉亚鞠了一躬,态度格外感激。 “这不算什么,恰好您的电报来的是时候,赶上了邦联会议商讨普遍平等的选举权的时候。”奥蒂莉亚轻轻一摆手,将王侯会议的一些情况讲给了拉萨尔听。两人就此讨论起德意志到底是应该以王侯还是以民众为单位而进行统一。 “我只在您面前说实话,德意志共和根本没有可能,王侯们即使联合起来,也很难成什么气候。”拉萨尔的话其实是符合奥蒂莉亚心意的,只是她不能像对方一样如此直白地表达出来,于是她避而不答,反而转换了话题: “您为什么不和保守党合作呢,是因为你们的人几乎没有什么可能被选入议会吗?我们的利益和你们的利益是一致的,你从你的观点出发而为之奋斗,就像我们从我们的观点出发并为之奋斗一样,都是要反对那些市侩派们妄图夺取政权。” “阁下,只是这一次劳工党和保守党似乎有联盟的可能而已。我们并肩前进,然而我们并不会携手走得很远,也许以后我们会很激烈地反对对方。” “有些话何必说得如此直白呢?”奥蒂莉亚脸上的微笑短暂地凝滞起来,她和拉萨尔关系日渐亲密,一想到日后要损失这么一位颇有魅力,为人和气的朋友,她心头相当不舍。 “我说的也只是或许,又或许,您和我的友谊会经受住时间的考验,变为牢不可破的情意,”拉萨尔并不为这些细小的情绪所困扰,他的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就像德意志,它一定会在经历至少一次战争后才能浴火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