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天色已晚,刚进屋,静水便端上饭菜,叮嘱着:“这是少奶奶给您蒸的牛乳,趁热喝了吧,饭前吃是最好,不占肚。”
舒念洗完手,出来坐下,感慨着:“大嫂成日里打理家里上下老少就够累了,她又怀着身孕,还做这些劳神的东西干嘛?还破费,家里开销不少,爹娘要养身体,我又没什么要紧,留着自己补一补多好。”
静水笑道:“少奶奶就是知道小姐也心疼她,所以才这么心疼你啊,我可看了,统共就两碗,一碗给了老夫人,一碗就给了您,她只在做出来时尝了两口。”
舒念斥道:“胡闹!那你还收下?”
静水忙解释:“我也劝来着,让她自己留下喝了吧,说您定是不愿意,但少奶奶说了,她平时吃食上不亏着,这牛乳难得,她月份浅,吃不了这个味,你也是知道的,少奶娘害喜,荤腥一律不沾,所以,您就踏实吃了吧。”
舒念也只点点头,她了解,大嫂这么些年好不容易有了身孕,小心紧张一些是自然,加上反应也大,很多东西都忌口,就怕不舒服。
吃完饭,收拾妥当,静水退了出去,舒念翻出孤儿院的账本,查看起账目,小心将今日的收账誊写,忙碌完已是半夜。
累了一天,肩头酸麻,她起身活动了下,搓了搓有些冻麻的手脚,钻进被窝,静水放了汤婆子,里面热乎乎的。
眼看着又要进腊月了,一年一年的,这么快。
舒念掰着手指,一遍一遍数着,江潮生离开已经快四年了。
四年前,他于深冬离开,到如今,不知身在何处,安康与否。
在他离开的早晨,舒念才发现,他留下的钥匙和存单,仔细盘数了下,轻微咋舌,他竟是将若大家业都留给了自己,舒念不敢乱动,无论是后来的开孤儿院,还是每年冬天救济穷人,抑或是响应苏灵韵和周灵均为战场的募捐,她都先用了自己的积蓄,直到后来用尽,她才一点一点,非常节省地取出来用。
战争不知道何年结束,虽然江潮生留给她的钱财巨大,但坐吃山空,也不是办法,她不擅经商,给旁人又不放心,便假借朋友之名,给了舒青阳,算作入伙,每三个月收一次分成,算是进账。
好在青城没有日军,他们停留在一百多里地的城镇,没有再往里开进,虽然日子仍旧不好过,总归是能撑得下去。
到了第二年开春三月,舒念才收到江潮生的第一封信,很短,寥寥数语,得知他平安归队,已经上战场杀敌,舒念心里稍稍安了下,可看底下没有落款的日期,又紧张了起来。
她知江潮生的心思,就是怕乱世信件难以如常,若是错过时间很长,舒念看了难免挂心,便不落日期,让她看了,就以为是近前写的,以为他安好,略微宽心。
因为打仗,居无定所,所以江潮生不让她写信,直说得空就会写信,总说叫她不必挂心,到那时,舒念才体会到,古人道“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心酸,收不到信时,每每看报纸,听戏匣子,都要紧张得难以坐立,收到信又会狂喜,只是念完信,便又跌回担心的噩梦之中。
后来有一度,她时隔半年才重新收到江潮生的信,念完,她的心既定又慌,定的是总算再次得知他的消息,不必担惊受怕,慌的是,虽然江潮生极力掩饰,但她仍旧能从字里行间看出一些别的不一样,他的字体与往常有些不同。
但语气未变,上一封信还说在城镇,这次也提到了,只是他们辗转到了内地,舒念想了想,觉得是他本人不假,只是字体有变,可能是胳膊受伤,或者是条件太苦,他都没地好好写一封信。
想到这里,她又是一阵难过。
只是,这一次,除去夏初收到过一封信,到现在年关,江潮生那边只言片语的消息也没有,舒念从最初的慌张,到后来的心如死水,今天被苏灵韵提起,又难以安心。
她翻出抽屉中一个精致的小盒子,用钥匙打开后,十多封信展露眼前。
舒念一一摩挲,忽地掉下泪来。
原来虽然过去数载,可他们之间的信,不过寥寥数十而已。
时间那么久,舒念只觉得一口气像是吊在胸口,时断时续,无能为力的是,她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忘记江潮生的模样了,虽然一遍遍在心里告诉自己要记得他,他的脸却在越发用力的回忆中,变得渐渐模糊。
曾经一度,她也想过不如算了吧,江潮生在不在人间尚且难料,她又何必?于是在心里告诉自己,若再遇到心动的人,就将他忘记。
可是寻常的日子都已经难得,每日睁开眼睛,都是数不清要解决的问题,孩子们的冬衣没有着落,生了病医药紧缺,有歹人偷抢模样姣好的小女孩,门口又有啼哭的婴孩被丢下,人数越来越多……
舒念每日夜里躺下,都会觉得这时候才能喘口气,她每日披挂上阵,带着同事们闯关,解决一个又一个难题,家人不是没唠叨过,就连苏灵韵都开始时不时劝说,可舒念却只觉得精力有限,无暇他顾,能将眼前的日子,一天一天过下去,就已经耗费了她所有的力气,哪来的心思再去想其他?
眼睛一阵酸涩,她闭上,忽觉两颗泪滑落,抬手抹去,继续闭着眼睛,将信盒抱在胸前,又是一个纷乱梦至的冬夜。
跟同事们忙了几天,将布匹和食物安置储存妥当,舒念才察觉肚子饿得很,几乎走不动路,强撑着坐上车,路边竟然连个卖吃的也没有,她咽了咽口水,左手顶了顶胃的位置,心里鼓励自己再坚持一下,等回到家里,就有美味的粥等着自己了。
到了大门,舒念下车,老丁自去停车,抬眼望了下大门,舒念深呼一口气,准备抬脚上台阶,突然一阵不适,她站住,猛地回头,街头对面一棵大树下,一个黑黢黢的身影立在那里,看不清脸,舒念心如擂鼓,她缓缓回身,谨慎起见,并没有立马向前走,那人见她不动,隔着十几米,声音不高,开口说了一声:“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