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的黄花梨木坚固异常,花罩楣子和垂花牙子上的浮雕精美琐细,眼见着翻上去个人,也还是稳稳当当,并没有坍塌的趋势。
他从袖中立射出短箭,直冲着姜祁簇面门而去。对方一惊,侧身避过,袖箭深钉入他边上的床柱,彻底惹怒了姜祁簇:“你要我死!”
闻人吴不置一词,却见姜祁簇从墙上夺下封存的剑,出鞘亮刃,剑尖直指梁柱上的闻人吴。
“从来没谁敢这样折辱我……”他挥剑,吹毛断发的利刃往对方脸侧削去,斩去其鬓边的乱发,饶是闻人吴极力躲闪,耳朵上仍添了个豁口,血汹涌奔流。
“也从来没谁敢这样折辱我!”他见姜祁簇立在榻上,将剑高举着劈砍雕花镂纹,意图削出个大洞,让自己掉下来。
干脆以肘用力撞碎床顶隔板,在纷扬木屑里坠向床榻,连姜祁簇一并摔在其间。
“我凭什么受你差使,嗯?”他拍拍身下姜祁簇的面颊,钳住他下巴,对方抬眼望闻人吴,眼睫抖动,长剑掉在两人身侧。
姜祁簇立时抓过剑,横置在身前,气得指节发抖,呼吸紊乱:“……”
清湛的刀锋亮光映在闻人吴眼里,他耳边还在湍湍流血,血滴在姜祁簇不停颤抖的唇上,闻人吴充满恶意地将血在对方面颊边抹开,越抹越用力,姜祁簇的面颊被揉得几近变形:
“你精于学武,但还杀不了我,更遑论姜有怀。你嫌我疯癫,自己又何尝是个清醒的?祸从口出,殿下——你碰不得女人,难不成是有什么隐讳?”他将目光下移,言语间全在讥讽姜祁簇是个性无能。
“你怎么会懂?你怎么会懂……”姜祁簇的脸色近乎于灰败荒凉,脸上干涸的血印衬得葱碧瞳仁绿至稠浓,简直是快糜烂了。
“我为何不懂?普天之下,就您的痛苦重逾万载,旁人在苦海里迷足深陷……宦海浮沉,您是不能体察的,反正合该我命贱,合该我不配当人,您便是这个意思了,是吧?”
他逼近姜祁簇,在漆黑的夜里,将头抵在对方额间,身下人受了掣肘,动弹不得。两人静默相望,彼此凝视,脸上是双生子般如出一辙的阴鸷、残忍与野心勃勃。
他俩本就是同类人。
“我的殿下,您不过是死了个兄长,而我,挚爱亲朋已是死绝……您倒先哭天抢地起来,可我的眼泪却早已流干。”
“又有什么分别?”姜祁簇恍然回神,他注视向闻人吴,木尘像星屑般四下飞舞,他咳嗽一声,从喉间憋出气音般的破碎语句,“我兄长便是我唯一的挂念……”
“他本可安然娶妻生子,辟府领蕃,或就做个闲散王爷也好……可如今他死了,除了我,世间再不会有人记着他。”
“十年前国都刚迁到应天府时,我走在京师的街道上,举目四盼、无人可诉。我既不生于此,将来也未必能葬于此……三哥撇下亲弟,独自寻了来,长街上花灯光转、画舫驭水行在秦淮两岸里,脂粉软香,十丈红尘……”
“他讲江浔海裔的故事,差人放了长明塔、珍珠帘,纵燃烟花给我瞧……我那时竟不知,这便是此生我同他的最后一次出游。”
“就我所知,您上头的四位兄长,全都活得好好的。”闻人吴伸出手来盖住姜祁簇的眼睛,对方眸子里隐隐聚集的水光分外动人。
“可见真是不凑巧,十年前您幸福地与兄长乘画舫、赏夜景时,我正衣衫褴褛地逃着命;您享受了最为怀念和追悼的时光,我的恩师却在那时不幸身死……”
“你我之间,必定一盛一衰,你不出头时,我尚且还是勋贵子弟;我陷到泥里,你就成了皇子,似乎是这么个理。”他再松开手,从指缝里露出姜祁簇的双眼来,已是水雾退散。
“您的三哥前些日子也才刚领了差事……”
“不,那不是我三哥。”姜祁簇已趋近于冷静,“早在五年前,他误食了姜有怀的膳食,里面被人下了毒,很快就去了。”
夜风吹拂过纱画,如诉如泣,状如哀鸣。闻人吴听闻这句话,不由得一愣。在这片刻里被姜祁簇掀到一边,他脸上还沾着闻人吴的血,厌恶地拿衣袖擦去。
“后来姜祁簇运用道具,将他复活了,然而终归不再是原先的那个,性子和举措、乃至为人都发生了变化,连他都开始叫我‘洋五’了。”
“世上所有人都不记着他,可我还记得。我必须得为他做点什么……”他转望向闻人吴,灰色的发梢沾了星点血渍。
“你虽是我的宿敌,却也在边疆陪过我几载。我只要一见着你,就会神智有失,难以自抑地口出恶言,你知道这是为何吗?”
“奴才不知。”
像漂泊在外的行人难得地遇见同乡,明知道和对方没什么交情,却仍止不住地卸下防备,只想着歇一歇。闻人吴获悉过他的阴暗面,那样沉重的一个秘密,只有与旁人共担荷,才不会被压垮。
“我也不清楚,许是同你一道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