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瞳仁注视你时,犹如附骨之疽,只余阴鸷与森凉。
“回禀阿父,是儿臣方才知您亲至,一时激动磕到了书案。”一屋子的老少病伤,连个适龄能出来答话的都没有,于是姜祁簇率先站出,低眉顺眼地行礼作答。
“这样啊。”皇帝似笑非笑地斜睨着他,挥挥手示意侍从帮着收拾地上的狼藉,“看来是朕今日来得不凑巧,碰上了一些……突发状况。”
他意有所指,矛头直指地上摔碎的残砚与歪扭的书案。
“陛下,恕老臣失礼了!”少傅捂着胸口,上下起伏着似鼓风的帆,一副为传课授业鞠躬尽瘁的憔悴模样。
“辙邻,你可是旧疾复发?”
少傅姓卢,字辙邻。
于是平日里再严肃不过的少傅状如西施捧心,三言两语编造出自己“因为心绞痛,所以梭巡时委顿倒地,衣袂扫翻姜祁簇的端砚,身子撞歪了好几个皇子书案”的可歌可泣壮举。
姜祁簇木着脸,眼见少傅睁眼说瞎话,眼中饱含热泪,嘴唇微微哆嗦地表示自己已经老迈,廉颇老矣。
皇帝当然大度地问候尚能饭否,表示爱卿乃国之砥柱,但今日身体如此不适,还是先回府暂歇,并表示他会派御医来问诊矫治。
双方都厌恶彼此,然而面上君臣相得、融洽和睦。
总有几个人是皇帝动不得的,那是世界意志钦定的最合适者:譬如皇帝的近侍蔡公公、御膳房的庖长李大苟李二苟、以及南书房的少傅等等。
他们是最瓷实的NPC,皇后都任人废立,唯独他们是亘古不变的磐石。
可见世界意志从不是个靠谱的玩意。它会选出这样的玩家,姜祁簇还能昧着良心地认为,可能只是一时不察;但它力保的全是些影响不到朝堂的角色,选的人还良莠不齐——
尤其是李二苟把持御膳房期间,大肆搜刮油水民膏不说,去宫外采买承办物件也绝没一句真话,鸡蛋都敢谎报一两一枚。
“老三和老四的课业都如何?”皇帝语调轻缓,鸦黑长睫尽数遮住眼底的心绪。
虽说双生子在皇室中并不算吉兆,但姜有怀也并不是纯粹的此界中人,他有自个的喜好和判断。对于少见的双生子他是器爱非常,甚至诸多行至南书房来考教他俩。
“回禀陛下,二位殿下虽偶有顽劣……但大体上非常勤勉。老臣布置的功课也都完成得细致。”
听闻此言,皇帝舒眉微笑,冲姜祁玄招手道:“过来,让朕好好瞧瞧你。”
姜祁玄自少傅身边缓步走出,小小年纪,眉飞入鬓,一双眼睛湛然有神,肖似其父。
他与四皇子闭口不语时,鲜少有人能分清他二人,就连他俩的生母也不大能辨别。
然则二人的性格不甚相同,一个沉稳温顺,另一个跳脱顽劣。所以之前姜祁玄伪装胞弟,谎称他本人逃学立刻就被众人勘破。
虽然并没有人出声揭穿他。
眼下,皇帝兴致甚高地抚了抚姜祁玄的发顶,温声问他:“可是老三?”
“阿父是怎么分得清儿臣和弟弟的?”
“你二人举止不同,不难分辨……最近都读了些什么书,老四呢?”想必是真的很中意这一对肖似自己的双生子,皇帝问询着种种琐碎事宜,边吩咐着孔放时帮忙料理。
“弟弟……去了恭房,儿臣也有些想去。”姜祁玄微垂着头逐一作答,万不敢让父亲悉知弟弟逃了学,倒让在场众人替他绷紧了心弦。
“哦?是吗……”皇帝那双璨然生辉的眼睛直直睨过来,原本嘴角含的笑却是变了弧度,颇有点未达眼底的意味。
“去吧。”
“谢阿父,儿臣去去就回。”
姜祁簇快步离开,架几案后屏声蜷缩半天的六皇子闻声,绝望地翻翻白眼。七皇子见他丑态频出,笑得牵动胸口,忙又嘶嘶倒抽冷气,忿忿之下手肘撞向六皇子——他二人又开始闹将起来!
索性皇帝此时正在考教二皇子的功课,对方背得偶有错处,少傅在旁打圆场。姜祁簇佯作找书的模样,摸去了架几案边,蹲下身抽出几本最底层的书,显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空隙。
他俩委实不小心,间隙里毫不遮掩地露出了一截萱桂云纹衣袖。
装成找到书站起的模样,姜祁簇一脚踢了进去!
总算都安分了。
姜祁簇暗自吁了口气,臂弯里夹着几本书转身回望。
“阿父!听哥哥说您找我!”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个形容与姜祁玄别无二致的少年,自门口大步流星地跨进来,其语气亲昵、神色孺慕,眼波流转间自有一番灵动气度。
“老四,到朕这儿……”皇帝倒真带上点笑意,不若方才那般阴晴不定。
他是打哪来的?难不成是姜祁玄打八百里加急从宫外揪出来的?还是说双生子间真有坊间所流传的——心有灵犀?
众人暗中吃惊,眼见四皇子笑然迎上前去。
所以,无怪乎四皇子最为受宠,他肯舍下面皮,格外曲意逢迎皇帝;皇帝见他肖似自己,又怀着满满的赤子之心,才多施几分眷注。
这期间的心力耗费,远不是姜祁簇这种怕繁难、厌困囿的性子肯维系的。有失有得,自是最天经地义的事。
四皇子眼睛间或一轮,恭维皇帝的话语说得娓娓又流利,他这口才真是绝佳,配上诚挚松快的笑容,但凡见者,无不拜服。
皇帝难得被逗得开怀,唤孔放时取来古籍孤本,赏赐给四皇子。
四皇子大喜,举孤本齐眉,极为敬慕地垂首叩谢。
在皇帝面如春风地离去后,六皇子与七皇子这才互相搀扶着踱出来,姜祁簇重又俯身摆放书籍。
少傅狠罚了他二人各抄一百篇书。
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四皇子倏然叹了口气,收起面上叫人脸僵的浮夸笑容,熟悉的温顺恭谨感如潮水涌现在他周身。
“……三哥?”
“嗯。”
姜祁簇离开架几案,惊诧地上下打量着他。哪有什么被找回来的四皇子,分明是三哥自个假扮的,他认真起来时几可乱真。
姜祁簇正欲伸出手来,好好地摸摸对方——
然而梦醒了。
他仰面躺在榻上,头顶的床幔虚虚实实、随风倚动成缥缈的幻梦。
很多年来,他一直无法释怀。
鼻尖萦绕的香气却不是睡前引燃的那一味,而是换熏了瑞脑。
瑞脑?
姜祁簇猝然起身,就见攒刻着卷浮流云的香炉边,袅升起微不可察的青痕,一道人影坐在阴影处,不时地往香炉中添置瑞脑。
他披着鹤氅,领子上的绒毛拥簇着脖颈,手腕上的小骨头突兀而线条流畅,隐于阴影中时,鹤氅被什么活物顶起鼓掀开,一只白猫细声细气、娇滴滴地将头偎在那只手的边上。此情此景瞧着简直比方才的梦中人还要蒙眬。
姜祁簇总疑心对方是在看自己,因为下一刻,伴随着窗外冰棱的渐次落地声,对方开口道:“我时常在想,何时你能忘了大舅哥,满心里只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