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境身为太子，自是不会住在军营里。薛奇自愿将府邸腾出来给他，也颇合莫云卿的意，不然低头不见抬头见，难免有几分尴尬。　　　　待一切安排妥当，才有人诚惶诚恐地请宇文境前往。薛奇是个粗人，守城的府邸，比太子府邸自然是天壤之别，一入府门，宇文境身边的人就忍不住皱眉。莫云卿跟在后面，没有说话，条件是差了点，若是说怠慢，也算得上理由。　　　　就连薛奇也看不过去，搓了搓手，不好意思地低头：“殿下，怠慢了，在下是个粗人，这屋子常年没怎么打理。”　　　　宇文境手下刚想说些什么，便见他笑了笑：“守城客气，薛守成和莫将军为国征战，本殿身为太子本该与士兵们同甘共苦，如今另辟住处已是过意不去，况且……”　　　　他眉目弯弯，嘴角始终挂着一抹淡漠而疏离的微笑，直到这一刻，才露出一丝破绽，宇文境盯着门看了许久，轻声道：“本殿曾经住过破庙稻草屋，这样的地方已经很好了。”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莫云卿总觉得宇文境意有所指。就在她以为这个话题会继续下去的时候，哪知话锋一转，宇文境最关心的不是军饷丢失，不是陈燕的战况，反倒是莫家军被伏击一事。　　　　从他提起这件事，莫云卿便清楚，他的目的是想那这件事做文章，王都的皇位之争竟已经到了如此白热化的地步了吗？　　　　莫云辞叹了口气：“殿下，我军被伏击，确实是陈国的旗帜。”　　　　宇文境不动神色打量了一圈，依旧温声：“那依将军所言，看来是幽州守城没有尽职尽责，放了陈军进入我燕国境内了？”　　　　“这……”薛奇一脸懵，怎么突然就变成他的罪过了，当即跪下，“殿下明察，臣多年守在幽州，怎么会放敌国的军队入城呢？”　　　　莫云卿见罢，并未搭声，反倒是宇文境再次问起来：“不知少将军怎么看？”　　　　问罪是假，定罪才是真的，莫云卿躬身行礼：“回殿下，按理说打着陈国的旗帜，本该是陈国的兵，但冒名顶替也不是不可。家父在世的时候，与朝中很多人不合，若是有人刚好手握兵权，想借机除掉这个对手，如今想来，当日确实疑点重重。”　　　　宇文境点头，继续往前走。直到转入堂中，他才大手一挥，散了大部分跟从的人。堂中的地方比外侧小了很多，宇文境坐下缀了口茶，指了指旁侧，让莫云卿坐下，才开口：“我从王都出发之日正是莫家军被伏击之时，我听闻你和老将军处境艰难，这一路快马加鞭，哪知来时已经解决了。”　　　　他与莫云卿说话的时候，语气难免柔和起来：“不管局势如何，我总归是不愿你出事的。”　　　　这话说得暧昧了，若非莫云卿以男子身份居于军中，怕是一众人要以为当今太子殿下存了爱慕之意。莫云辞坐在旁侧，握着椅子的手不觉一紧，在两人间打量一眼，静默不语。　　　　莫云卿立刻站起身，躬身行礼：“多谢殿下挂心，臣得上苍庇佑，无恙。”　　　　上苍，还是宁国的那位？她这规规矩矩的动作，让宇文境沉默了片刻，随即又问起了幽州的兵防，讲起军饷的分配问题。这些基本都是莫云辞在操心，她只是从旁提些自己的建议，故而，说起这些，她插不上多少话，索性让思绪跑偏。　　　　直到话题作罢，她才被莫云辞推了一把。　　　　守城府上上下下在准备太子的接风宴，他们这边的话题结束，便是开宴的时候。其实，对于宴会，不管是王都那些贵女们赏花作诗，还是如今大老爷们聚在一起，莫云卿都不是特别喜欢。不过太子的接风宴，她是必须得去的，一是为君臣，二是代表了莫家的态度。　　　　“殿下说的是。”刚刚心不在焉，莫云卿起身，赶忙回答。她其实没有听清宇文境说了什么，不过恭维总是没错了，但她答完，在场的所有人都诧异看过来，看得她总觉得自己脸上长了什么。　　　　末了，宇文境叹了口气：“既是不舒服，那今日的宴会便罢了吧，你先去休息。”　　　　事后，她才从哥哥那里得知，宇文境问的是：少将军看起来心不在焉，可是身体不适。那么她当初的回答，确实也算是一语惊人了。　　　　接风宴自然不会因为莫云卿一人而罢，只是她最后没有去参加而已。之后几日，宇文境没有刻意传她问话，她也乐得在军中自在。直到某日，她在帐中养神，一睁眼看到了一张面具。陆昭卸下面具，笑意盈盈。　　　　除去最开始的惊讶，莫云卿很快反应过来，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来了？”　　　　“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这是陆昭第一次说情话，尽管是一句普普通通的关怀，莫云卿还是耳朵泛红，但她很清楚，陆昭不该来的：“你不怕我抓你？”　　　　“你抓得住吗？”陆昭将面具放在桌上，唇角上扬，“况且，你不会这么做。”　　　　自那日陆昭带兵反击之后，又不知是什么缘故，宁国和陈国之间达成了某种协议。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讲，两人应该是敌对的场面。　　　　几句玩笑，陆昭严肃起来，从怀中取出一张图纸：“我想你大概需要这个。不过云卿，宁国有宁国的立场，陈国和燕国，无论哪一方做大，都不会是我们希望看到的。”　　　　他叹了口气继续道：“我知道你只想守住燕国的土地，但不代表你兄长肯放手，燕王真是选了一个好的将领，没有比你兄长更合适的人选了。”　　　　“修远的意思是？”　　　　燕王讨说法是假，借公主一事意在吞掉刚从内乱中缓过来的陈国。不用陆昭解释，莫云卿也能猜出来，只是可惜了这场争斗中平白牺牲的人。　　　　陈国虽说两次换主，但基本的实力仍在，若是贸然攻之，最差的结果就是鱼死网破，谁都讨不到好处。　　　　陆昭拿了陈国兵防图来，但她清楚，这东西相当鸡肋，只因对面那人是陆昭，他想要的东西，从未失过手。末了，莫云卿浅笑：“你说，这场仗，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你说呢？”陆昭偏头，“去寻找一个已经失踪的人，那人甚至可能已经死了，除了燕王下令，还能有什么办法？”　　　　“那就只有撑着这盘死局了？”莫云卿眼波微转，挑眉看向陆昭，他依旧轻笑，“也不尽然，燕王也可能换人做，若是二皇子宇文城登上这个位子，或许就平静了，当然，若是燕国太子坐上王位，也不是不可。”　　　　莫云卿好笑：“其实，无论陈国、燕国，谁坐上这把王座，修远都能从中获得好处吧？”　　　　他没有否认，笑了笑，道：“宁国人向来擅长经商，无利不起早，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陆昭无所畏惧，所以才敢这么大胆，细思极恐，莫云卿心下一冷，依旧维持着笑颜：“那让我想想，修远送来这兵防图，图的是什么？”　　　　“你不知道？”他微微靠近，笑得极其暧昧，若非清楚他的目的，莫云卿简直要感动了。　　　　“不知。”　　　　话题未再继续，陆昭反而提起了另一件事：“你知道燕王每年拨给军中的军饷，有多少用到了军中？”　　　　朝廷贪污，不仅是赈灾的银子，军饷也一样，大家心照不宣，向来如此。故而当陆昭问起，莫云卿仅是一顿，了然而道：“一半吧。”　　　　陆昭摇了摇头：“不到三分之一。”　　　　没等莫云卿反应，他继续道：“你其实好奇我为什么会知道吧？因为在这条利益链中，我也是受益者。官银换成普通的银子，少不了钱庄。所以宇文境会亲自送来这批军饷，因为只有不假手他人，才没有回扣。”　　　　莫云卿抬头，又见他继续道：“这些年朝廷腐败，毒瘤却越发大了，燕国的国库，经不住折腾，而燕王却野心不小，云卿，你说，这场仗能撑到什么时候？”　　　　难怪，宇文境要亲自前来，难怪，即便奉旨，宇文境对于军饷一事也只是随口一问。有些事情不是不愿弄明白，而是根本弄不明白，这背后的枝丫太多，牵一发而动全身。　　　　那么陆昭今日而来的目的便是很明确了，他在劝自己退兵，他想保住陈国，也想保住燕国，让这两个国家相互制约，唯一的办法，就是退兵，然后继续多年前那样的相处模式。　　　　突然间，那些萦绕心口的疑惑，都消失了，陆昭抛出的条件真的很诱惑，他可以帮着宇文境登位，到那时父亲的仇，与萧家的恩怨都能解决了。可是退兵一事，却非一个少将军能够决定的，向来精明的陆昭，这次怕是找错人了。　　　　“少将军。”门外有人呼唤，陆昭皱眉，迅速藏匿起来，莫云卿拍了拍褶皱的袍子，这才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