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晚膳后,瑰意与卓潜愈发疏远。短短几月来,她的家族先后痛失两命,支离破碎,她更是被强娶进晟王府,找到了仇人却偏偏被仇人反将一军。纵然她与卓潜有七年感情、藕断丝连,也敌不过世事多变,那一份感情在现实的摧打下,又抵得住几时? 夜里卓潜想要抱着她睡,她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祖母临终前的模样。“若王朗之继续纠缠于你,我就算变成厉鬼、永世不入轮回,也要夜夜入梦,让王朗之永无宁日”——这个诅咒或许已经实现了,祭天大典之后,晟王得封地清焰十二城,这是赏赐,也是一条生死符。清焰十二城,包括朔阳城在内,地处长城边疆,时有胡兵来犯,一旦出了什么大事,卓潜第一个要去封地平乱。 卓潜从前是个多么爱笑的人,插科打诨是他,厚脸皮是他,然而现在的他,即便是笑的时候,也会透出疲惫。偌大的王府,就像一个牢房,压得卓潜喘不过气,也让她无法忍受。而瑰意从来就不是什么忍让的人,从前破得了闺阁铁笼,现在便也不会心甘情愿拘于王府。 一日早起,她潜进了红颜的房间。 与上一次的含沙射影不同,这一次,红颜轻快地承认了杀害四小姐并报复王家的罪行。 少女敷着千金药草,斜倚在躺椅上。“瑰意姐姐,我劝你索性忘了这件事吧。你现在除了看着红颜干生气,还能做什么呢?” 红颜笃定这件事做得天衣无缝,她收买了卓潜安排在广陵保护王家的西风楼暗卫在夜里溺死四小姐,再借四小姐的信把兄妹乱.伦的事捅破气死老夫人,这一连环事情她只需在最开始的地方轻轻一推,就能自然而然地引起狂风巨浪。那名与她通联的西风楼暗卫早已被她借口调到北方,死于途中,因而无论后续怎么查,都不可能找到她直接与此事相关的证据。 可红颜偏偏要向瑰意一个人坦白,并享受这份愤怒。 “王家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这么做!?”瑰意强忍着恨意说道。 “我早已调查过了,朗之哥哥在王家的时候,王家人待他并不好,其中以那四小姐和老夫人最是盛气凌人。”红颜闲适地换了一个卧着的姿势,“哦对了,本来凌夫人也该去死的,只可惜那样动静太大,伪装成意外有点难度,不好动手。” “那时候所有人都认为卓潜是一个私生子,我们王家没有害他、还给他一个身份已是仁至义尽!你又算是什么东西?凭什么管他的事!?” “就凭我是天底下最配站在朗之哥哥身边的女人!”红颜绮丽的眼睛里露出一丝蛇瞳般的冷光,“伤害过他的人,都去死吧。” 卓潜……竟又是因为卓潜! 气过了头,瑰意只觉得血液翻涌,却逐渐冷了下来。“你说谎。北方的战乱让卓潜如鲠在喉,官场的腐朽让他夜夜难眠,伤害过他的人,从来就不是你以为的那几个人。你的眼中看不到更强大的敌人,独独报复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只能说明你的眼界比鸡窝里整日低头乱啄的鸡还要狭隘!你不配爱任何人——” “我至少赢了你!”红颜捂着自己脸颊的伤口笑了起来,“知道这一切的瑰意姐姐,还能够忍受在朗之哥哥身边的日子吗?” “你杀人的原因就是为了逼我离开卓潜?” 一个荒谬却最接近真相的原因。 “是啊!我永远记得那一天——我为了他,毁了我从小到大都没有离开过的灵雾岛,我加入了西风楼疯狂地磨练自己,为了研习火.药术,我的十根指头没有一根是完好的!为了见他一面,我千里迢迢赶去那堰塞湖,可是他却为了救你受了一身伤,你在的时候,他的视线总是盯着你,可是他却连我身上这么明显的变化都没有看见!从那天起,我就发誓,有朝一日我一定让你尝到锥心之痛、离别之苦!”红颜目光凛然,“就算你猜到了我的目的,你还是无法避免要离开朗之哥哥,不是吗?” 瑰意感到眼泪已然在不自觉地留下,流入口中,苦涩如一味猛药。良久,开口:“你赌赢了。我会走。不过,这可能是你做的最愚蠢的一次选择。”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走了,便说明我放过了我自己。而你留下来,终有一日会暴露出自己的真面目。我现在力量微薄,没有办法为我的家人复仇,但是,待我归来之时,必变得强大——强大到不需要借任何人之手,向你讨回这血债!” “我已是西风楼星主,手下弟子三百,你却只是无名女流。等你连朗之哥哥的宠爱都失去,你就什么都不是了,而我在你离开后,只会代替你的位置,成为他放在心头的女人。” “无论是王朗之还是卓潜,现在或是未来,都不可能喜欢上你这样的人。” 说完后,她走出红颜的房间,合上了门,步子不快不慢,每走一步,却仿若足上有千斤重。 今天,卓潜去了陆夜雪的府上。去的时候身边没有带任何一人,瑰意的直觉告诉她,似乎有什么事将在武林盟主的府邸上发生,于是她私自取了卓潜的王玺,去了那里。 -------------------------------------------------------------------------- 暗室内。 一名身着囚服的壮汉被结实的绳索捆得死死的,如牲畜一般被丢在了地上。 卓潜站在死囚前,面无表情,而他身旁的不是别人,正是刚做上武林盟主的陆夜雪。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瑰意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小心地伏在斗室的一角。 陆夜雪嗓音沙哑:“你走吧,将此人一并带走。” 卓潜提起死囚推至陆夜雪跟前,“陆兄,这本来就是一个将死之人,而你需要他。” 陆夜雪面色惨白有如寒冰,眼角处却青筋暴起,他背过身,喘着气:“我不需要!” “《无上剑诀》需要他!” 话一出,陆夜雪的瞳孔蓦地放大,随即爆发出一阵摄人的光。 “晟王殿下让我变成如今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为的是什么?为了利用我来牵制我的兄长?” “不……” “那,就是为了让我修得绝世武功,成为你手中的一把剑?”陆夜雪定定地看着他,“还是说,两者皆有。” 卓潜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辩解什么,但最终却沉默了许久。他抓住陆夜雪的手放在了那名死囚的心口,道:“不管陆兄怎么想我,若你停止修炼《无上剑诀》便会遭到反噬。” 陆夜雪的手颤抖不已。“其实……一切都是你的好算计。当初派黎赪来给我下毒的人,就是你吧?毒.药害得我一夜之间将内力散尽,废了一条右臂,那时我丝毫没有怀疑,觉得你亦是受骗之人。后来,你从灵雾岛带回《洗髓经》,我甚感动,你说它能够制衡《无上剑诀》,我信了。你分明比黎赪更有机会向我下毒,却故意请了那位杀手,又装作愧疚的样子,从而你给我《洗髓经》、劝我重新修习陆家武学都顺理成章。” 没有误会,只有残酷的真相。一切道歉都是虚伪,一切言语都无法开脱,卓潜只有沉默。 陆夜雪的眼中渡上了一层冰雪。“翠微谷之祸,将你推上了天下的棋局。我近日来已搜集到不少证据……我一次次想要相信你,可你却一次次背信弃义。当年你我还有郭师兄一起在剑谷无觅处学艺,闲来论天下局势,可谁又能想到,为了你所谓的道义和信仰,竟不惜牺牲同门的性命。而在这一路走来,岐渊子师尊、枫林子师叔,还有我陆某人,都成了你走向王途的帮凶。” “陆兄,你没有错。”卓潜眼中闪着泪光,“一切的错,都在我。” “休要再这样叫我!我的兄弟王朗之已经死了——”陆夜雪顿了顿,“不,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兄弟,从你遇到我的第一天开始,你就知道我父亲之死的真相,你甚至早早知道,我的兄长根本没有死,而是一手创立了西风楼。” 卓潜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交朋友都出于真心,就算一开始是有意接近于你,之后有幸与你成为你知己好友,那份情谊也绝无半分虚假……” “我已然不知,与你相识这些年,你所说的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躲在角落里的瑰意听到两人的对话,已然出了一身冷汗。她心中风光霁月的陆夜雪,竟然修习了一种需要吸食人的内力才能进阶的武功。她以为卓潜无论变成什么样,至少不会割舍朋友。那坚不可摧的情谊,到头来都是梦幻泡影吗? 卓潜推开了那名死囚道:“陆夜雪,现在你若执意不肯取别人的内力,那就取我的吧。你既恨我,便不需手下留情。” “都一样……”陆夜雪道,“你和西风楼主,都一样。一样以为是在为我考虑,却一再将我推向深渊。” “想要平衡《无上剑诀》的霸道,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二十年前陆帅将《无上剑诀》一分为三,分别放在了三处,内功交给了翠微谷岐渊子,剑法留在了广陵侯府,还有一份在突破三层境界之后需要用到的心诀,由陆帅随军携带,如今不知所踪。 “晟王说的是那份尚不知是否存在的心诀吧。”陆夜雪似乎早已知道,声音无波无澜。 “如今你成为了武林盟主,正到了顺应民意集结战队剿灭西域魔教的时候。这些年我一直在派人调查心诀的下落,目前有人回报说那份心诀可能就在西域。” “你说这些,是为了让我替你扫清拜火教、扩大中原势力吧?” 卓潜皱眉道:“心诀确实最有可能出现在西域,我没有骗你。” “骗不骗,已经无所谓了。”陆夜雪早已失望到了极点,“反正就算是为了报我父亲和八千陆家军的仇、为了兄长,我也会帮你扫清一切障碍,颠覆整个王朝。可笑的是,我一个入魔之人,竟还要打着除魔之名出兵拜火教。” 卓潜忽然握住他的手,与他双掌相对,六经之间真气相连。 “活下去,这是最重要的。” 卓潜的《明王功》已渐入臻境,武林年轻一辈中鲜有人能出其右,是以在两人功力不算太悬殊的情况下,得以在应当停止的时候停下来。 一刻钟,斗室内静得出奇。 中途陆夜雪克服了身体本能,强行停止了运功,他不再看卓潜一眼,径直走出了斗室。 卓潜口中吐出一口鲜血,却勉强支撑着身子,走向那个角落。 春秋笔已然出袖,寒气森然—— 瑰意走了出来,而春秋笔就乍然停在了距离她的咽喉三寸之处。她问:“杀了知道秘密的人,就能永远隐瞒真相吗?” 卓潜一双明亮的眼睛已变为死灰色,眼角的肌肉在不停地抽缩着,冷汗划过了他鼻梁上的那道疤,在昏暗的光下显得狰狞。 “瑰意……对不起……”卓潜慌乱地收起春秋笔,“我不会杀你,绝不会……” “那好。今天,我想求你一件事。”瑰意沉沉地看着他,“求你放我自由。不要再来找我。” “我是不是吓到你了?”卓潜用黑色的袖子使劲地抹嘴角的血迹直到半张脸都被磨得泛红,“对不起,对不起……我可以改。你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卓潜,你必须答应我。”她这一次坚定不容动摇。“否则,我就将我方才看到的说出去。” 卓潜愣了愣,“像瑰意这样温柔的姑娘,只怕是第一次威胁别人吧。其实你根本不需要把威胁用在我身上,只要你坚持,我又有什么砝码能拒绝你呢?我本该想到你是铁了心要离开的。我答应你。” 瑰意眼中一片模糊,她恍然又看到了那一日,古道初霁。他担心她第一次出远门,远远追上来却只说了一通废话。 他说,瑰意,身上带够零钱了吗?出门在外,最好不要拿出整块的银两,免得给贼人惦记。 他说,沿途可能有人烟稀少的地方,要备好干粮。 他说,尽量走官道,实在不行要走小道或者山路的时候,情愿慢一点,也别让马踩空了。 那时候,她说了什么?她说的是,“大哥,谢谢你。” 卓潜转过了身,不再看她。“其实,我早已对西风楼暗卫下了死令,命任何人不得干涉你的所作所为。瑰意,带好银钱细软,趁天没黑,快走吧。” 瑰意终是说不出“再见”二字。 “你一个人行走江湖多有不便,若是遇到麻烦,便来找……”他本想说“来找我”可改了口,“找武林盟的人。有陆夜雪在,也不会有谁敢欺负你。” 她轻轻地关上了门。 真正的离别,也是轻轻的。 卓潜软瘫在地,泪流满面,只觉得挚友和至爱皆如流水,往日可追,来日无期,唯余他一人,背负罪孽和孤独,仍然要继续前行。